從“我要回家”的老兵到“家在兩岸”的陸配

“今生不能活著見父母，死也要回大陸！”３０年前，臺灣一群大陸籍老兵憑著決絕的信念，沖破阻隔兩岸近４０年的藩籬，爭取到返鄉(xiāng)探親的權(quán)利，也為兩岸恢復交流打開了一扇門。

喊出這口號的，是祖籍湖北房縣的老兵何文德，當年“外省人返鄉(xiāng)探親促進會”的發(fā)起人和會長。他嘶啞著嗓音振臂疾呼的影像，和老兵們身穿寫著“想家”的上衣在臺灣街頭抗爭的場景，后來被收進紀錄片。每次播放時，總令人唏噓不已。

上世紀８０年代的臺灣，當局在兩岸關(guān)系上采取“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xié)”的“三不政策”，老兵的抗爭隨時面臨危險。當年促進會顧問王曉波回憶說，有人投書報章呼吁開放返鄉(xiāng)探親，結(jié)果被判刑５年。老兵黃廣海通過香港給大陸親屬寫信，被判刑１２年。

“連拍攝抗爭都很危險?！碑斈甏龠M會發(fā)言人楊祖珺保存的影像資料中有這樣的場景：一名男子擋住攝像機鏡頭，質(zhì)問拍攝者“誰讓你拍的”“你們有沒有申請過”。

即便開放探親后，當何文德和楊祖珺帶著首個“臺灣返鄉(xiāng)探親團”啟程赴大陸時，不安仍籠罩每個人心頭。１９８８年１月１４日，１８人團隊從臺北出發(fā)，準備轉(zhuǎn)道香港前往大陸。行前一天，時任臺灣地區(qū)領(lǐng)導人蔣經(jīng)國去世。

“那天島內(nèi)氣氛是低迷、恐懼、怪異的?！睏钭娆B回憶說，行前她將重要檔案和證件整理妥當，囑托母親，如果自己被抓，要照顧好兒子。

探親團老兵，除何文德外都孑然一身，很多人一貧如洗，機票錢都湊不出來，經(jīng)費是楊祖珺募集的。轉(zhuǎn)道香港的兩天，探親團住在九龍一家廉價的“迎賓館”里，房間簡陋還不隔音，走廊上輕微的腳步聲聽得一清二楚。

楊祖珺清晰地記得，進入大陸前一天，直到夜里一點，仍聽見其他房間有壓抑的啜泣聲。“何文德幾乎沒睡，其他人也是熬到早上才勉強睡了一兩個小時?！?/p>

探親團抵達廣州后，沒有第一時間解散，而是集體飛往西安。“老兵們雖然思鄉(xiāng)心切，但還是要先去祭黃帝陵?！睏钭娆B說。

“這代表祭拜中華民族祖先的意義，我們不只是回家探親而已?！蓖鯐圆ㄕf，雖然他沒參加首個探親團，但為探親團撰寫了祭黃帝文。最后一段寫道：“大劫未了，太平難期；愿我先祖，佑我華胄；同室止戈，永棄相殘；再結(jié)同心，光大中華；千秋始祖，其來尚享?！?/p>

在楊祖珺看來，由于“三不政策”的存在，當時兩岸處于隔絕狀態(tài)，“老兵們對回家的向往，代表著社會底層期盼兩岸來往通行無阻”。

“如果沒有這個期盼，不會有人在高壓的時代背景下，冒著生命危險搞這個運動?！睏钭娆B說。

轟轟烈烈的返鄉(xiāng)探親運動，打碎了阻隔兩岸的堅冰。自此，一批批大陸籍老兵踏上了歸途，不少人年過半百卻仍未成家，探親之旅就成了相親之旅。那些嫁給老兵并隨之來到臺灣生活的大陸女性，后來在臺灣被稱為“大陸配偶”。

那時，大陸正是改革開放之初，臺灣則是“亞洲四小龍”之首。早年來臺的大陸配偶回憶，很多人確實主要考慮經(jīng)濟需求而非感情因素。早年陸配以女性居多，老夫少妻現(xiàn)象很常見。

“２０多年前很多大陸新娘嫁來時，對臺灣情況并不了解。本人文化程度不高，也沒有什么專業(yè)技能。夫家善待還好，如果碰上不好的人家，就真很可憐，那時陸配離婚率也比較高?！奔薜脚_灣已２０年的周靈芝是湖南人，生于１９４７年。第一任丈夫因病過世，第二任丈夫是１９４９年來臺的山東籍老兵，今年已９２歲高齡。

“剛來人生地不熟，除丈夫外舉目無親?！敝莒`芝說，那時臺當局對陸配的政策很苛刻，“我們沒工作權(quán)，沒健?？ǎ堪肽瓯仨毣卮箨懸淮?，平時還常遭警察盤問”。

１９９４年嫁到臺灣的上海姑娘孫紅文，從和丈夫戀愛到結(jié)婚生子，一路都在奔波?！澳菚r的政策是可以在臺灣生孩子，但從孩子出生算起，滿兩個月就要離開。”她說，后來政策有所松動，可以到臺灣探親，但只能停留３到６個月。

“當時要轉(zhuǎn)機香港，好辛苦。我?guī)е⒆?，背著奶瓶奶粉、大包小包，這樣來回跑?！边@種情況持續(xù)到孩子三歲時孫紅文可以在臺灣長期居留才結(jié)束。

早期來臺的大陸新娘中，周靈芝和孫紅文都認為自己還是幸運的。隨著臺當局對陸配的政策有所改進，后來到臺灣的陸配生活環(huán)境逐步改善。

不過，在嫁到臺灣已１０年的李采恩看來，陸配在臺灣不僅是住下來，還要把日子過得更好。

“雖然政策有改進，但會感覺到臺灣不希望陸配得到積極發(fā)展?！崩畈啥髡f，比如開放就業(yè)和學歷認證步伐緩慢，許多陸配的學歷在臺灣不被承認，不能申請到較高層次的工作，只能在加工業(yè)企業(yè)、低端服務(wù)業(yè)就業(yè)，做小生意，或在自家企業(yè)工作。

李采恩本科就讀于上海音樂學院，剛嫁到臺灣時，也經(jīng)歷過孤獨和舉目無親的痛苦?，F(xiàn)在，她和其他陸配成立了海峽兩岸婚姻家庭藝術(shù)團。

李采恩說，對陸配來說，想對當?shù)厣鐣胸暙I，既希望大陸好，也希望臺灣好。但現(xiàn)在陸配只能“自己幫自己”，上街呼吁一下，政策就松一松，擠牙膏一樣?！芭_灣當局應(yīng)該心胸更開放一些?！?/p>

說起在臺灣的生活，５年前隨丈夫來到臺北的湖南姑娘龍梅難掩失落。她現(xiàn)在有自己的工作室，教古箏演奏。她說，在大陸的一些師姐妹已擁有連鎖培訓班，收入比她在臺灣高。在臺灣，喜歡民族器樂演奏的人很少，沒有什么發(fā)展空間?！艾F(xiàn)在申請來臺的人少了，都覺得這不是很有發(fā)展前景的地方。”

據(jù)臺方統(tǒng)計，兩岸開放交流以來，與臺灣民眾結(jié)婚的大陸配偶累計約３６萬人。但直至今日，陸配一些待遇還不如外籍配偶。比如取得臺灣身份證年限，外配需４年，陸配卻要６年。

“對新來臺灣的陸配來說，還面臨子女教育問題?！崩畈啥饕浑p兒女都在臺灣讀小學，所學課本讓他們無法對“國家”有清楚概念。女兒曾說：“媽媽是中國人，我是臺灣人?！?/p>

日前，在臺北舉辦了一場紀念兩岸交流３０年活動，李采恩特意帶兒子參加，讓他聽聽大人的回憶，了解兩岸真實的歷史?！叭绻麄冞@一代受到不好的影響，那我們的前輩，還有我們這代人的努力，就白費了?！崩畈啥髡f。

（新華社臺北１１月２５日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