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那的雪

■李國濤

“好大的雪！”5月30日清晨，我推開房門一看，屋頂、群山全是白茫茫的一片。踏雪尋邊，風景錯那獨好。可這里天天都是風橫雪舞，讓人早已沒了拍照發(fā)朋友圈的興致。

錯那，像一顆明珠鑲嵌在藏南雪域，藏語意為湖的前面，這里有眾多美麗的湖泊，更有連綿不絕的雪山。伴隨印度洋暖濕氣流和岡底斯山寒流的親密接觸，五月的錯那，雪下得那么認真，銀裝素裹分外妖嬈，卻似乎并不得人們歡心?！耙荒曛幌乱粓鲅幌戮褪?個月。”錯那人都這么說。

多少人曾愛慕雪的魅力，卻少有人感受過它的威力。

5月22日，我剛來到西藏山南軍分區(qū)某邊防團野外駐訓場，見機步營教導員雷青松睡眼惺忪、一臉疲憊。聽我詢問，他倒起苦水，“昨晚一夜沒合眼”。兩個明顯的黑眼圈是有力證據(jù)。

雷教導員帶領官兵和暴風雪“激戰(zhàn)”一夜。零點時分，雨夾雪再加上冰雹，拍打得帳篷“啪啪”作響，雷青松輾轉反側。和往年一樣，野外駐訓地天天雨夾雪已成常態(tài)，但經(jīng)驗告訴他這一夜的雨雪似乎有些反常，像發(fā)了瘋一樣。凌晨2點，他起身掀開帳篷門，鵝毛大雪鋪天蓋地。“不好，這樣下去帳篷會有壓塌的危險?！庇谑?，他趕緊召集各連干部骨干，“注意觀察，睡覺都必須睜一只眼睛”。

約2小時后，雷青松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積雪扎進偽裝網(wǎng)壓塌餐廳帳篷，大家迅即進入“戰(zhàn)斗”狀態(tài)。一束束手電光交織穿透夜幕，鏟雪、轉移物資，官兵們爭分奪秒，卻不敵暴風雪的無情襲擾，緊接著炊事帳篷也不堪重負倒塌了。破曉時分，看著趴窩的10多頂帳篷，雷青松只能無奈地嘆息?！斑€好，官兵都安全無事。”

在海拔4000多米的錯那，不僅有樸實的藏族百姓世世代代放牧耕作，還有一群最可愛的人駐扎堅守?！霸谶@里，四季如冬?！惫俦@樣形容錯那的氣候，樂觀中透著無奈。內地天氣炎熱的五月，錯那官兵以“棉襖+大衣”抵御風雪嚴寒已不是新聞。這個季節(jié)耳朵長凍瘡，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副連長王彬叫來上等兵周強，讓我長了見識。取下防寒面罩，周強的耳垂因凍瘡導致的潰爛格外惹眼?！拔沂且组L凍瘡體質，涂抹高原護膚霜后好多了?！敝軓娨环忉專瑓s難以“開脫”風雪的無情。

風不帶刃也鋒利，雪不狂舞也奇寒。戍邊錯那，復合維生素、高原護膚霜、防寒面罩成了官兵的必備物資，即使全副武裝，仍然難敵“寒將軍”。

大雪初歇，又見老熟人、團通信股長舒彬。他正忙著整理物資，準備前往無名湖哨所檢修通信線路。他脫帽抖雪的一剎那，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稀疏的頭發(fā)活像收割機在麥田劃出的不規(guī)則軌跡。寒暄幾句后，話題聚集頭發(fā)?！澳泐^發(fā)怎么掉得這么厲害？”我試探性地提問，他卻直言不諱：“頭發(fā)少，煩惱就少?！闭f完，呵呵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錯那的雪，像一把無情刻刀，改變著戍邊人的模樣，脫發(fā)、指甲凹陷、皮膚皸裂……晉升股長之前，舒彬被譽為“石頭連長”。外表剛毅，干練堅韌……2019年11月，巡邏小分隊按計劃出征B山口，出發(fā)前夕，舒彬突然感到左膝疼痛無比，就在半年前休假期間，他被確診為左膝關節(jié)內側半月板后角損傷和右股骨剝脫性軟骨炎，一直未徹底痊愈，可他仍然帶領官兵戰(zhàn)風斗雪圓滿完成巡邏任務。在連隊官兵眼中，舒彬就是笑傲雪域的戍邊石。

2015年初，我初識舒彬，那時的他還是一頭濃密的黑發(fā)。5年時間里，他仿佛年長了20歲。他太硬了，無情風雪在他堅硬的身軀上無從下手，只好找尋他的薄弱環(huán)節(jié)——頭發(fā)。

戍邊11年，舒彬一直堅守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雪線。脫發(fā)之初，舒彬患上“洗頭恐懼癥”。每次洗頭都會大把大把地掉頭發(fā)，一撮撮黑發(fā)飄浮在黃色臉盆里，像一根根鋼針刺痛他的神經(jīng)。

后來，舒彬慢慢習慣了。“反正找到對象了，娃兒也有了，就算掉光了也無妨?！笔姹蛐χ晕野参?。他所言不虛，平日里戰(zhàn)友給他推薦生發(fā)防脫產(chǎn)品，他都一笑而過。每次與妻子韓皎姣視頻聊天，他也是以真實面貌示人。

他的“大膽”只敢用于妻子，與女兒妞妞視頻聊天，他每次都戴上帽子，他希望在女兒心目中保留完美形象?！版ゆぴ诓辉谂赃叄俊边@句話成了舒彬與妻子接頭的暗號。帽子戴與不戴，全看女兒在與不在。

每次休假回家，舒彬習慣性留長頭發(fā)，這樣一定程度上能遮住逐漸裸露的頭皮。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把這個秘密隱藏多久。

舒彬是個典型的樂天派，他還與我分享頭發(fā)少帶來的趣事。一次，他著便裝正要外出，一位新上任的少校連忙向他敬禮，原來少?？此@老的相貌，誤以為他是團領導?；チ辽矸莺?，兩人相視一笑。

青春易老，但青春無悔。

因為大雪，團宣傳股長羅邦楊錯過了女兒的出生時刻。妻子的預產(chǎn)期是2019年1月5日，羅邦楊訂的是2018年12月24日的機票，他本以為提前十天回家，怎么也不會遲到。奈何12月19日一場暴風雪把出山的道路捂得嚴嚴實實，積雪最深處達3米，仿佛一道巨墻橫在邊關與家之間。12月21日，妻子產(chǎn)檢發(fā)現(xiàn)羊水偏少，需要盡快剖腹產(chǎn)，家屬簽字一欄，是羅邦楊姐姐的名字。大雪阻路，心急如焚的羅邦楊只能望雪興嘆，直到工程機械打通道路，他才遲遲而歸。羅邦楊提議給女兒取名“羅遇雪”，以示紀念。妻子堅決不許，“這可不是什么值得高興的事兒，我只盼望你和女兒平安健康”。

錯那的雪，像是有種無形的力量，拉遠親情與愛情的距離，卻隔不斷心與心的相連。團部和無名湖哨所，地圖上這兩個點緊緊相依，因為雪，現(xiàn)實中連接兩點卻并不容易。2015年春節(jié)前夕，軍嫂冷冬梅邊關探夫，便吃盡了雪的苦。坐飛機、換汽車……冷冬梅幾易交通工具不遠千里來到錯那，準備上無名湖陪丈夫周添保過年。不巧的是，由于突降暴雪，通往哨所的道路被阻。咫尺之遙，竟如天涯。冷冬梅本想“打道回府”，團領導了解情況后隨即決定全力護送。官兵聞令而動，駕駛大型工程機械除雪開路。經(jīng)過數(shù)小時的艱苦鏖戰(zhàn)，終于將冷冬梅安全送抵哨所。團圓時刻，夫妻倆相擁而泣。

風雪無情，邊關有愛。我想，風雪唯一懼怕的就是官兵們如火的熱情。

在訓練場旁邊，我看到十幾根樹干凌寒而立，格外突兀。剝開雪被，又有4棵樹已變成枯木，士官侯斌臉上寫滿失落。自從5月初種下“希望”后，他幾乎每天都要去看望照料，結果仍難抵風雪的摧殘?！白铋_始還有幾片樹葉，現(xiàn)在啥都沒了！”

在錯那，官兵們可以合力抗擊風雪，卻沒法種活一棵樹。由于風雪侵襲，樹總是春天栽、夏天綠、秋天枯、冬天死，來年重復同樣的過程，又是同樣的結局。曾有團領導“懸賞”：誰要是在錯那種活一棵樹，就立三等功一次。

立功受獎倒是其次，一茬又一茬的錯那官兵做夢都想在這片不毛之地播種綠洲，建造一座天然氧吧，讓大家少受高寒缺氧之苦。那年，一名軍嫂到錯那探親，因為肺水腫引發(fā)腦水腫，不幸離世?！霸副瘎〔辉侔l(fā)生！”大家目的明確。

土不肥，官兵們便從低海拔的地方搬來沃土，休假歸隊帶回化肥。氣溫低，大家便用塑料薄膜為樹苗搭建溫室，用取暖器為溫室加熱。還有官兵腦洞大開，用21金維他調成營養(yǎng)液澆灌樹苗。2016年，在官兵們的百般呵護下，團機關辦公樓前兩棵小樹悄然成長，眼看勝利在望，一場大雪不期而至，壓塌溫室，折斷樹干，前功盡棄。這些年，播綠行動仍在繼續(xù)，只是風雪肆虐，誰也無可奈何。

“這樹的根系不發(fā)達，難以抵擋風雪?！币晃恢矘湓炝謱＜乙徽Z道破植樹難的根源，但是看見風雪中傲然挺立的官兵，他不禁豎起大拇指：“這里官兵的根扎得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