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滋味
引 子
有些地方,去一次,一輩子都會難以忘懷。
西藏阿里,就是這樣的地方。
為落實習(xí)主席對新形勢下宣傳思想工作隊伍能力建設(shè)提出的增強“四力”要求,解放軍報社組織了“記者在戰(zhàn)位·阿里邊關(guān)行”采訪活動。
2018年8月27日,在報社領(lǐng)導(dǎo)帶領(lǐng)下,我們采訪小組一行,啟程飛赴南疆。跟隨陸軍某汽車運輸團任務(wù)車隊,從新疆葉城出發(fā),沿新藏公路至西藏阿里邊防一線,全程嵌入車隊,對沿途兵站、通信機務(wù)站、醫(yī)療站、綜合倉庫以及一線邊防連隊進行深入采訪和調(diào)研,用時12天,行程14000公里。
走邊防,該帶點什么去?采訪小組從北京啟程前,準(zhǔn)備了件特別的禮物—
一面在天安門廣場升起過的國旗。我們想讓支普齊邊防哨所官兵感受到祖國心臟的跳動和溫暖。支普齊是現(xiàn)在離天安門陸路距離最遠的哨所,有7000多公里。
阿里歸來,采訪小組帶回三面旗—
一面在邊境升起過的國旗,一面“阿里邊關(guān)行”采訪旗,還有一面“行進在昆侖之巔”紀(jì)念旗。
采訪結(jié)束返回北京,旗子上的這些名字和名字背后的臉龐,以及在那遙遠的地方看到、聽到的一切,都時常浮現(xiàn)在記者的夢里。
阿里邊關(guān)行,既要用身體去行走,更要用心靈去行走。走近那遙遠的地方,記者嘗到了初心的滋味,看見了中國軍人的樣子,發(fā)現(xiàn)了蘊藏于平凡之中的偉大,也找到了前行的方向。
一、一碗白糖水
當(dāng)這面已經(jīng)毛邊的舊國旗,簽上所有官兵的名字,鄭重地贈予第一批來到支普齊邊防連的軍報記者;當(dāng)我們把這面在支普齊升起過的國旗,帶回北京,遙遠的地方,不再遙遠。
軍車在昆侖山和喜馬拉雅山上,跋涉了整整7天,翻達坂、過雪山,抵達支普齊,又換乘軍馬爬山一個半小時,我們來到海拔5054米的前哨班。
下午6點半,陽光從板房唯一的窗戶照進屋里。連長俞湘劍笑著對我們說:“山上沒有茶,喝碗糖水吧!”
哨所官兵平常都喝白開水。在端給我們的水里特意加上白糖,是怕我們喝不慣水里的怪味,因為這些從山下運上來的水,已經(jīng)儲存了很久。
俞湘劍已在支普齊度過了5個冬天。曾經(jīng),他被漫天飛雪困在大山深處,差點送命;曾經(jīng),他為執(zhí)行任務(wù)半年不洗澡,變成“最邋遢的兵”。
擺上幾個吃飯用的不銹鋼碗,提起燒得烏黑的鐵壺,俞湘劍用塑料勺子從錫紙盒里舀出幾勺白糖,把沸騰但并不開的熱水沖進碗里,端到了我們面前。
上一次,如此鄭重其事地喝一碗白糖水,是什么時候?可能都想不起來了。
他們的故事,就在一碗燒不開的白糖水里。
白糖水還沒喝,戰(zhàn)士王超旭的眼淚就了掉下來。
這個19歲的內(nèi)蒙古戰(zhàn)士悄悄地透露了自己的心事—患乳腺癌的媽媽剛剛做完手術(shù),電話里媽媽說這幾天特別想他,想看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
怎么辦?想來想去,只有拍段小視頻,托記者下山之后,給媽媽傳回去。
鏡頭前的王超旭,努力地咧嘴笑著,眼圈卻越來越紅。他忍著哽咽,淚水最后還是流下來,又趕緊用衣袖擦去。
聽說記者要捎視頻下山,更多戰(zhàn)士排起了隊。從那遙遠的地方,為戰(zhàn)友們捎段視頻傳給親人,手里的相機是沉甸甸的,肩上的責(zé)任也是沉甸甸的。
遙遠,對于高原軍人來說,并不浪漫。遙遠,是一個又一個缺氧高寒的白天,一個又一個失眠難熬的夜晚,一頓又一頓難以下咽的飯菜,一天又一天難以忍受的閉塞。
9月3日晚上,幾名女記者和戰(zhàn)士們一起站哨。半夜下哨,一名戰(zhàn)士跑回宿舍,拿出一塊珍藏很久都沒舍得吃的小面包塞給她們。
星空下,河谷旁,一小塊或許已經(jīng)過期的面包,讓女記者吃出了眼淚。
至今,記者還能回想起那碗在海拔5000米哨所喝的白糖水,那是兒時記憶中沉淀的甜,是握在手中溫?zé)岬呐?/p>
用自己的眼睛看到高原軍人的苦和疼,用自己的筆和鏡頭為他們道出情與義。這是邊防官兵對軍事記者最真誠的信任,最熱切的期盼,也是最持久的力量。
二、你要記得我
這面采訪旗,記者帶了一路,沿途的三十里營房兵站、甜水海兵站等20多個單位的官兵,為我們簽名留念。
跟隨汽車團一起上山,在兵站吃住,才知道原本習(xí)以為常一頓熱飯、一壺?zé)崴⒁婚g暖屋,甚至是一口氧氣,都是那么來之不易。
離開三十里營房兵站的那天凌晨,記者來到廚房幫廚。下士李國章正揮刀切肉。
這個來自重慶的小伙子會開救護車,會加油發(fā)電,會輸液打針,會炒菜做飯,還會彈吉他。
他說,自己最喜歡做飯,因為有成就感。他還囑咐說,山上又高又冷又缺氧,注意盡量不要吃涼菜和硬的水果。
吃完飯,車隊要上路了。離開餐廳前,李國章羞澀地笑笑,輕聲說:“你們吃的飯是我做的,要記得我呀!”
是啊,上山下山、來來往往,有誰記得為大家盛上熱飯的那一雙雙手?又有誰記得為大家燒水加油的士兵叫什么名字?
記者拿出采訪本,不僅記下他的名字,還記下了他的手機號和家庭地址。
其實,上山后記者們的高原反應(yīng)都很強烈,但是就因為戰(zhàn)士說的這句話,驅(qū)動著我們當(dāng)晚只睡了兩個小時,剪出了視頻,趕出了稿件,第二天就在軍報記者微信推出。
幾天后,三十里營房早餐的故事出現(xiàn)在《解放軍報》上。很快他們的家人收到了報紙。
又過了幾天,兵站的教導(dǎo)員發(fā)來一張微信圖片。他們竟然把《解放軍報》的版面做成了大幅展板,掛滿了走廊的整面墻。
一個故事,一張報紙,變成了一面墻。我們確實沒有想到,一張報紙能帶給邊防軍人如此大的力量。
作為一名記者,誰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被更多人記住?而這一次,兵站官兵,卻用一面墻讓我們永遠記住了他們。
從高原回到北京的第10天,中午1點,記者突然收到了一條短信,是三十里營房兵站的戰(zhàn)友發(fā)來的。
原來,那天汽車團又在兵站就餐。兵站的戰(zhàn)友以為記者們還跟著車隊上山,就在食堂找,結(jié)果卻沒找到記者。
那一刻,一股內(nèi)疚涌上心頭。戰(zhàn)士們多么盼望我們能經(jīng)常去那遙遠的地方啊??晌覀?nèi)サ拇螖?shù)太少,停留的時間太短。
無數(shù)的遺憾,只能用手中的筆去彌補。
跟著軍車上阿里,記者還遇到了一名會畫漫畫的少校軍官。
陳偉,是甜水海兵站的站長,他已經(jīng)在全軍海拔最高的兵站待了整整6年。
2019年夏天,組織安排他帶著妻子孩子去煙臺海濱療養(yǎng)。坐在沙灘上,看著熙熙攘攘的游人愜意地享受著海風(fēng)和海浪,他卻想起了在甜水海苦苦熬過的封山期。
妻子記得,當(dāng)時陳偉轉(zhuǎn)過頭對她說:“他們能曬著太陽吹著海風(fēng),這也跟我們有些關(guān)系吧?”
因為惦記兵站值班人手不夠,假還沒休完,陳偉就急著回到了他昆侖山上的另一個家。
頭痛、胸悶、惡心、嘔吐、呼吸困難……重回甜水海,嚴重的高原反應(yīng)很快使他消瘦了20斤—這是休假期間他妻子用一天四頓飯的努力,好不容易“攢”出來的。
白天,他帶著戰(zhàn)士鏟煤、拉水、做飯、修鍋爐,晚上才有自己的時間。鋪開畫紙,拿出彩色鉛筆,這個從十幾歲就喜歡畫畫的高原軍人,從這個荒涼的世界來到另一個多彩的世界。
2019年中秋節(jié)前,陳偉畫了一幅兵站的速寫,作為禮物送給他3歲的女兒。一邊是高原的苦寒和堅硬,一邊是內(nèi)心的柔軟和溫暖。他對記者說:“我這輩子不偉大,只想告訴孩子,他的爸爸為國家做了該做的事?!?
三、行進在昆侖之巔
第三面旗是和我們一起行走在昆侖之巔的汽車團官兵送給報社的,全體任務(wù)官兵都在上面簽了名字。
新疆葉城到西藏獅泉河,同樣1000多公里的路程,車隊要在人跡罕至的新藏公路上走整整5天。
這條路,一旦走過便不會忘記—雪山達坂之險峻、戈壁無人區(qū)之荒涼、高原缺氧反應(yīng)之強烈……所有的艱辛都會沉淀在心底,凝固成無法抹去的人生記憶。
三十里營房、神仙灣、甜水海、班公湖……這條路的毛細血管的每一個末端,都站立著一群邊防軍人。
一槍一彈、一磚一瓦、煤炭、油料、米面、果蔬……車輪上,有千萬個高原邊防軍人的日常,也是汽車兵征戰(zhàn)高原“天路”的日常?! ?/p>
車輪滾滾,一代代高原汽車兵默默地把自己和這條路緊緊“扭”在了一起。
從物理定義上看,高原汽車兵每跑一次新藏線,就在挑戰(zhàn)兩項“世界之最”—世界上海拔最高、最危險的公路。懸崖就在車輪旁,生死就在方向盤的毫厘之間。
這條路,說九死一生有些夸張,但很多風(fēng)險是不可控的。車隊隨時可能遇到暴風(fēng)雪、泥石流、山體滑坡、車禍。
這一趟上山,汽車團是為阿里邊防部隊運送過冬的煤炭。上山的苦、上山的難、上山的險,不親身經(jīng)歷,就不會有真切體味。
走下高原,進城之前,汽車兵們會把車洗得干干凈凈。老百姓們不會知道,他們一路吃了多少苦。
沒有什么公式能證明,上升到一定海拔,人的思想境界一定能上升到與之相匹配的高度,但昆侖汽車兵行走高原的生死考驗告訴我們,昆侖是個過濾器,濾掉了沉渣,升華了思想境界。
汽車團副政委孫曉亮告訴記者,他第一次走新藏線時才25歲?,F(xiàn)在,他已經(jīng)41歲了,在這條路上,他度過了自己的青春。
孫曉亮第一次“上山”,車胎爆了好幾次。換一個輪胎,要擰十個螺絲。奇臺達坂頂上,頂著風(fēng)雪,忍著強烈高原反應(yīng),他和戰(zhàn)友累得差點背過氣兒去。
在山上跑得時間長了,人也老得快,過了40歲生日,孫曉亮越來越不愿意看自己以前的照片。
2018年10月20號,孫曉亮帶隊到紅柳灘兵站,手機終于有了信號。那天,是軍校同學(xué)入學(xué)20周年聚會的日子。畢業(yè)這些年,全隊只有他一個人,還在昆侖山上跑著。
他點開微信視頻,連通母校的聚會現(xiàn)場。那一端,老同學(xué)們齊聚一堂,歡聲笑語,大屏幕上滾動播放著大家剛?cè)雽W(xué)時的照片。
戰(zhàn)友們指著孫曉亮的照片說,你看看,那時的你多嫩、多帥!
這一端,是插著吸氧管的孫曉亮。他看著自己20年前的青春芳華,笑著笑著,流出了淚。
昆侖山不老,這條路上的汽車兵就永遠年輕。
尾 聲
登上離開支普齊的越野車之前5分鐘,我們還在連隊宿舍,想抓住最后幾分鐘時間,爭取讓每一名戰(zhàn)士都能說說自己、自己的連隊、自己的家人。
越野車啟動了,連隊的其他戰(zhàn)士已經(jīng)在路兩邊列好隊,準(zhǔn)備歡送記者們。
輪到最后一個班的最后一名戰(zhàn)士時,他問:“等報紙印出來,能給我家里寄一份么?”
記者趕緊把采訪本遞過去。小戰(zhàn)士在本上寫下了家里的通信地址,然后把筆遞給了身后的戰(zhàn)友。
戰(zhàn)士們排著隊把家里的地址寫下來,他們盼望著家人能收到《解放軍報》,他們說:“有沒有我們的名字不重要,只要有支普齊3個字就行!”
每一個地址和電話號碼背后,都有一名軍人及其家人的深切期盼。他們對我們這種托付,既是戰(zhàn)友間的信賴,又有對記者的真誠信任與期盼。
10月28日,通訊《在那遙遠的地方》見報,記者心頭的牽掛也落地一半,仿佛看到內(nèi)蒙古赤峰市元寶山區(qū)平莊鎮(zhèn)那個小超市門口,戰(zhàn)士王超旭的母親,擦干凈整理貨架的手,小心翼翼拆開信封,展開報紙,看到孩子的名字,臉上露出舒心的笑容。
高山海島,大漠邊關(guān),留下了一代代軍報記者的足印。我們把自己能帶過去、能留下的東西,全都給了戰(zhàn)士。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未來,軍報人都把給部隊提供豐厚的精神滋養(yǎng)作為努力的方向之一。
《解放軍報》,作為黨的喉舌,傳遞黨的聲音。基層官兵對軍報記者既敬重又親切,他們愿意把最真實的一面展示出來,最珍貴的感情表達出來。
如果說初心是一顆種子,那么使命就是這顆種子生長出的一棵參天大樹。我們不能忘記我們的根系在哪里,更不能忘記我們這棵樹,如何在新時代長得更高更壯。
在路上,心里才有時代;在基層,心里才有官兵;在現(xiàn)場,心里才有感動。
阿里邊關(guān)行,讓記者對初心二字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但有了初心,還遠遠不夠,還需要用實力作為支撐和保障。否則,就是有心無力。對于軍事記者而言,這種力量就是腳力、眼力、腦力、筆力。
我們不是第一批去阿里邊防的軍事記者,也不會是最后一批上阿里的,但每一名到阿里的記者,都會收獲一種力量。這是高原邊防的戰(zhàn)友們給我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