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0日,西藏一條邊防線上,一名巡邏戰(zhàn)士俯下身來喝冰水。
楊祥國后來成為軍隊里一位著名的開路先鋒式的人物,他走過最多的巡邏路,路上他多數(shù)時候腰系繩索,手持砍刀,走在最前。
他真的負責(zé)開路。在這里他見識到什么叫“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路最多算是山腰上的抓痕,有時壓根就不存在。
有的路線往返要在野外生存六七天,沿途是峭壁、冰河、雪山和原始森林。山與山之間斷了一截,就“抬幾根棒棒”搭上梯子,手拉繩索,從空中走過。一條路曾統(tǒng)計出200多處危險路段,但楊祥國說,數(shù)字永遠無法精確——這一次的坦途,下一次就可能變成天險。
負重與路線長度成正比。他們連牙刷都不帶,嚼口香糖代替刷牙,“少拿一點是一點”。但人均負重三四十公斤仍屬正常。需要架梯通過的路段太多,以至于他們會背上鋼梯,拆分后多人攜帶。必背的還有高壓鍋、汽油、大米、蔬菜、罐頭和火鍋底料,否則體力難以為繼。楊祥國因飯量大得名“楊大碗”,但他不敢多吃,經(jīng)驗是只吃八分飽以便趕路。
在超過2000米的海拔落差里爬高伏低,人體受到挑戰(zhàn)最多的是肺和腳。肺的體驗千篇一律,整個途中都像是快要拉破的風(fēng)箱,腳感則因人而異。
一位首長參加過一次巡邏,返回時發(fā)現(xiàn)腳指甲掉了一個。又過了些日子,他告訴別人,十個腳指甲全沒了。余剛解釋,不常走這種路,腳指甲會很快充血、頂起,連續(xù)五六天就會脫落,這就是“十指連心”的疼。
楊祥國被稱為“巡邏王”,但他也免不了瀕臨崩潰的體驗。他形容,每一次巡邏后都會“對人生多一些領(lǐng)悟”。有時連續(xù)行軍會從凌晨兩三點走到傍晚,人到后來連話都不想說,只是跟著前人的腳后跟,感到“生無可戀”,“有時想一頭栽下去,死了算了?!?/p>
“走下去的理由就是活下去?!?/p>
連隊里養(yǎng)的狗有時也跟著巡邏,但常需要人抱著度過危險路段。走著走著,一些狗沒再回來。
一年多以前入伍的程金虎原計劃到飛機上做空少,他大專學(xué)歷,空中乘務(wù)專業(yè),可惜英語不過關(guān)。他在成都銷售過廣告牌位,父母希望他去政府部門謀職,但他認為自己身為獨子,需要一些鍛煉。
然后,他得到了充分的“鍛煉”。“有些地方如果你腳一打滑,基本上就回不來了,下面都是幾十米、幾百米的深淵?!?/p>
恐怖的路段各有各的恐怖:刀背山、刀鋒山、老虎嘴、絕望坡,這些非正式地名的出處已不可考,楊祥國猜測也許是“首長”取的名字,因為普通士兵“沒有那么多詩情畫意”。絕望坡最好是埋頭去爬,抬頭看一眼都會失去勇氣,“越看越?jīng)]力氣”。刀背山山脊只有沙發(fā)椅那么寬,側(cè)面坡度接近直角,下面照例是深淵。走夜路被公認比較危險,但一些人因為總是夜爬刀背山?jīng)]覺得怎樣,直到白天看見才后怕不已。
最受歡迎的地方,無疑是臥在河里的一塊“兩間房子大小”的石頭,離宿營點不遠?!拔覀兘兴Z亞方舟’。”楊祥國解釋,“你看到那個‘諾亞方舟’,就相當(dāng)于看到希望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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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一次巡邏終于完成,遠遠望見平地,有經(jīng)驗的軍官會轉(zhuǎn)過身,退著下坡以保護膝蓋,毛頭小子則恨不得一步?jīng)_下去。
踩到平地的瞬間,用從大學(xué)休學(xué)入伍的士兵李聲松的話來形容,有種劫后余生的感覺,似乎力氣全回來了,生出“還能再走上幾十公里”的錯覺。
余剛有一個“特別特別強烈”的感受:雙腳本來疼得火燒火燎,也許正在流血,踏上平地時痛感像是突然消失了?!熬拖翊蛘桃粯?,接近勝利的時候,戰(zhàn)斗快結(jié)束的時候,人的戰(zhàn)斗力是空前的。”
但只要往車上一坐,他就立即感到人要“散架”了。
連隊會提前殺豬等候。巡邏歸隊是與重大節(jié)日并列的值得殺豬的事情。據(jù)余剛解釋,一方面是因為巡邏時常餓肚子,更重要的是,每一次巡邏都經(jīng)歷一次生與死的考驗,每一次歸隊都相當(dāng)于一次凱旋,值得犒勞。
雖然這些人露營時總是發(fā)誓說回去頭一件事要“吃點好的”,但真正面對滿桌飯菜,總有人搶著去沖澡——歸隊時,他們自腰部以下全是黑泥,迷彩服的花紋都已分辨不出。
幾年前,一群從北京來的部隊干部在門口等候他們。一見面,年輕的士兵看到,這些“首長”當(dāng)場哭了起來。余剛有點不知所措,他的妻子正在這里探親,他看到女首長們一邊哭一邊掏出在拉薩買的首飾,直往他妻子手里塞,“嫂子你辛苦了,你拿去,你在這兒不容易,我們回拉薩再去買?!?/p>
從最長那條巡邏路返回,有些人會瘦好幾斤,劉東洋比較清楚這一點。他受過高等護理教育,在連隊做了衛(wèi)生員。
他與這里的傷痛打過很多交道。途中扭傷,就地用山泉冰一下,嚴重的打上封閉針。名叫山虱子的小蜱蟲制造的麻煩不小,要用鑷子輕輕拔出,以前有過發(fā)現(xiàn)不及時而導(dǎo)致手術(shù)的先例。一些傷口在巡邏結(jié)束后才會被發(fā)現(xiàn)。余剛某次摔過跤,多日后感覺手掌有異物,挑開看到里面已經(jīng)化膿,肇事者是比米粒大一點的碎石。
風(fēng)濕是相當(dāng)普遍的職業(yè)病,不難理解:一路上渾身濕了干干了濕,有時人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帳篷進了雨,而自己正躺在水里。
楊祥國慶幸沒患風(fēng)濕?!拔揖鸵粋€‘脊椎下陷’,其他還好,嘿嘿。”
他身上共有21處“光榮疤”,它們從他第一次走上巡邏之路開始積攢。新婚之夜,他曾羞于讓妻子看到自己的身體。
所有問題中,腳底的水泡因太過平凡而常被忽略,正常程序是用針挑破,消毒敷藥,但人們更多是悄悄找個樹刺扎破,或者忍住不去處理——不想影響趕路,更不想經(jīng)歷把背囊放下再背起的過程。
“背的東西太重,重新站起來太消耗體力。”余剛說,一般休息不會超過5分鐘,因為低氣溫下停頓久了肌肉容易僵硬,加大抽筋的概率。
那么,什么是休息?
這位老兵突然起身,半蹲,弓腰,喘著粗氣,雙手撐在膝蓋上——這就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