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軍事故事會 發(fā)布:2019-03-01 11:22:52
1
老靳每年都會來這里拍照。他常常獨自一人走到營房后面,在湘江邊上拜兩拜,時間不固定,但總會帶一樣?xùn)|西——背包繩。
起初哨兵以為他要尋短見,狂呼亂叫沖上去抱住他,用軍體拳第二套第三招“彈襠頂肘”將他制服。
老靳抱著下身滿眼濁淚,指著旁邊的小樹說:“我這體重掛這樹上,死的是樹好嗎?”
大家好奇老靳為什么帶背包繩,太讓人浮想聯(lián)翩了。老靳只是一聲嘆息:“我欠他一根背包繩?!?/p>
老靳是我前任的前任的前任指導(dǎo)員,算起來11年過去了。他一頭毛寸長成大背頭,過去經(jīng)常站立的湘江邊上長滿了野草。如今沒有戰(zhàn)士會興高采烈地扛著鋤鍬將江岸修齊,然后等到傍晚就著夕陽喝茶飲風(fēng)吹牛。
人變了,喜歡的風(fēng)景也變了。
“你們現(xiàn)在這些兵不像當(dāng)兵的。我們那時候風(fēng)風(fēng)火火雷厲風(fēng)行,拉屎都喊口號的?!崩辖矚g回憶,每次過來跟我們扯的閑篇兒都不重樣。他從記憶里面隨便扒拉扒拉,就能說出讓我們直呼牛逼的往事。
八年前,老靳當(dāng)指導(dǎo)員的最后一年,搭檔換成了一個從機關(guān)下來的新連長,姓牟,我們就稱其老牟吧。老靳一見面就把人家摟在懷里,老牟個子太小了,像他小弟。
但老牟精瘦靈活,從老靳懷里鉆出來啪啪兩招把他摁在地上。戰(zhàn)士們瞬間消聲,估計心里面全是彈幕——“我去,指導(dǎo)員都敢打!”“我要學(xué)剛才那一招?!薄斑B長,從今天開始你的大腿我抱了?!崩夏矙M跨在老靳脖子上,對著戰(zhàn)士們拱手致意。
連長老牟就是這么一個矮萌的硬漢,拉屎喊口號就是從他開始的。
連隊很多外省的戰(zhàn)士,吃不慣湖南菜,很多人便秘,連長老牟也是。不知道哪個靈光砸到老牟腦門,一天他一邊拉屎一邊在廁所帶頭喊番號,唱軍歌,別說,歌一唱,全身都通達了。
自從喊起了番號,廁所里人流如織,絡(luò)繹不絕。蹲坑變成了一件舒心暢快的事,大家有事沒事還跑廁所喊兩嗓子,有時候老靳忍不住開罵:“能不能挪個屁股出來?喊半個小時了,腿不麻嗎?”
連隊氛圍越來越好,發(fā)展勢頭越來越強。老靳感嘆總算有個好的謝幕,這下也能放心地把連隊交出去。
2
如果一切都如預(yù)想般發(fā)展,該有多美好。
那年冬天,大半個中國被雪埋了,整個湖南成了一團大大的棉花。連隊在山里,雪超乎尋常的厚,人可以在里面扎猛子游雪泳。到處是雪,到處是被埋的房子,到處有求救的呼喊。
連長老牟和老靳帶著十三個人的黨員突擊隊,也加入到緊張的救災(zāi)隊伍中。
一棟砌到一半的磚房孤零零地戳在大雪里。戰(zhàn)士老林眼尖,看到兩個小孩在用手刨雪。老靳帶著人趕過去,認出是老瓦工的兩個外孫女。小姑娘的手指被凍僵,關(guān)節(jié)處的皮膚裂開,雙手通紅。老牟趕緊把她們抱到一邊,將小姑娘的手塞進自己袖口,用手握緊。
老靳問:“你們外公呢?”
小姑娘扭頭,眼淚撲簌簌往外冒:“外爹摔進去了?!?/p>
眾人這才注意到旁邊雪堆被砸出一個大坑,老靳吼道:“救人!”
一群人上手就刨,幾下就把昏迷的老瓦工抬了出來。戰(zhàn)士尹胖將老瓦工扛上背:“來三個人跟我走,趕緊送醫(yī)院?!?/p>
先遣偵察災(zāi)情的大福回來說,再往北延伸到湘江邊還有好幾家也被困了,情況倒是不嚴(yán)重,但是幾戶獨居的老人家斷糧,得想辦法幫他們轉(zhuǎn)移到附近的鄰居家。
剩下的人分兩組,大明跟國泰送兩個小姑娘去親戚家,老靳跟連長老牟帶著剩下的人去轉(zhuǎn)移其余群眾。
小路靠近湘江,過去是工兵訓(xùn)練場,坑洼遍布。一百多米的距離,連爬帶走,再加上掉進坑里再拖上來,走了近二十分鐘。
老靳摔出了經(jīng)驗,讓大家用背包繩先把自己捆好,再將另一頭交給后面的人,依次往后綁在身上,像烤串串。
連長老牟走第一個,老靳走最后一個。但是很尷尬,這項活動的發(fā)起人老靳沒有帶背包繩。老靳笑說:“我在最后一個,要不要繩子無所謂?!?/p>
老牟說:“不行,萬一你掛了,路上誰給我們講笑話洗腦?”老牟把背包繩中粗長的那一根丟給老靳,自己綁著細短的那一根。
老靳綁好,眾人在雪海里浮浮沉沉。
連長回頭:“老靳,來段黃梅戲?。俊?/p>
老靳說:“我跟你說多少遍黃梅戲是安徽的,我是廣州的,要我唱粵語版的嗎?”
連長反問:“那你平時嘴里咿咿呀呀唱的那叫什么?”
老靳想了想:“那幾天我牙疼。”
但老靳還是唱了,最拿手的是陳百強的《一生何求》,加上伴奏就是錄音棚的效果,好聽得要命。
連長停下來拍手,第二次手掌還未合攏,整個人在空中突然留下一圈虛影,人就不見了,緊接著后面又掉下去兩人。老靳急忙往后退,感覺踩到了什么軟體動物。
底下一陣哀號后,前面又沒了兩名戰(zhàn)士。
大家都停在原地不敢動,老靳慢慢揪住繩子,另一只手扒住樹干喊:“連長——你在哪——”
“我們掉下來了,下面是湘江!別再往前走,你們腳下就是江岸?!?/p>
回答的不是連長,是戰(zhàn)士老林。
連長呢?
老林爬上來,手里揪著一截短細的背包繩。
連長老牟摔下去時腦袋著地。掉下去的戰(zhàn)士就上來一個老林,其余都被凍僵。
連隊救災(zāi),一死三傷,連長變成了植物人。
那一年年底,老靳就地轉(zhuǎn)業(yè)。 老靳走的時候,夜里獨自一人到醫(yī)院坐在連長老牟身邊,將連隊一百多號人點了一遍,點到老牟名字時自己幫他答到。之后他把轉(zhuǎn)業(yè)金存折放在連長枕頭邊——15萬。
老靳跪在連長床前,說:“對不??!小莫對不住,沒能救你。老林、強子、大福對不住,真的對不住……”
護士查房,看見老靳抻著脖子咽口水——他正吞安眠藥噎住了,幸好被及時發(fā)現(xiàn),救下了。
3
老靳有個女兒叫小敢,號稱萬家山“溜霸”。老靳當(dāng)指導(dǎo)員時她剛9歲,上學(xué)的地方離營區(qū)五六公里山路。她不用接送,腳上蹬著溜冰鞋刺溜刺溜就去了。戰(zhàn)士們蹬自行車連她背影都看不到。后來萬家山組建了輪滑小分隊。曲曲折折的山路上,一個豁著牙的小女孩后面跟著一串男女老少。老靳走后,小敢跟著轉(zhuǎn)學(xué),萬家山的路上再沒見玩輪滑的人。
小敢再回到萬家山時,卻變成了男孩模樣。
小敢高二那年談戀愛,男朋友上高三,卻在高考后消失了。也是那一年,小敢兩側(cè)乳房發(fā)育不對稱,查出乳腺腫瘤,右側(cè)乳腺切除,不到半年病灶擴散,整個乳房被切除。
小敢做手術(shù)那段時間脾氣暴躁,天天在醫(yī)院摔東西,跟老靳打架。老靳心力交瘁,倒地中風(fēng)。
老靳是我們連隊的英雄,見其治病有困難,生活也無法自理,連隊自發(fā)對他們一家進行幫助接濟。我們?nèi)メt(yī)院看望時,老靳的病床就在小敢旁邊,兩人都一個表情——木訥茫然。
老靳說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想想又改口,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活下去。
我們扇他,一個連隊養(yǎng)不活你們爺兒倆嗎?老靳用衛(wèi)生紙擦口水,養(yǎng)得活又有什么用?
小敢做完手術(shù)說特別想回萬家山,老靳心尖一顫,回憶跟酸水似的一股股往外冒。
小敢一直游蕩在五六線城市賣仿冒品,身份證改成18歲,開著面包車走南闖北,不賺不賠,性格急躁,變成了別人口中的女漢子。
年底小敢載著老靳回萬家山,她換上體能訓(xùn)練服,跟一幫連隊的“野獸”搶籃板。老靳如愿點了香,號啕大哭,哭完要來鐵鍬,在江邊種下五棵梨樹,坐了一下午。
4
老靳中風(fēng)住院期間,幾次想自殺,誰都勸不住。
連隊派人24小時看護,站崗放哨,上廁所都讓他隔兩分鐘敲三下隔間的門。
老靳說:“早就不是連隊的人了,當(dāng)年也沒給連隊弄來啥榮譽,你們這么照顧我,怪不好意思的?!?/p>
我說:“你的故事現(xiàn)在都有民間版本了,要么每年過來看你的人這么多?你是英雄,我們自己的英雄。”
但真正勸動他的,是連長老牟。
老牟前年就醒了,一直住在秦皇島療養(yǎng)院,醒過來還記得自己是當(dāng)兵的,但是沒了大部分記憶。過去沒留住,所有曾經(jīng)認識的人要再認識一遍。
主任把老牟拽到老靳跟前。老靳瞪圓了眼睛,歪斜的嘴角一直淌著口水。
老牟回來后,當(dāng)年的戰(zhàn)友過來看他,包括老林、大福和凍傷變成殘疾的強子。他們在大街上擁抱。
老林狂吻連長:“你終于醒過來了!”
強子擁抱不了,一只胳膊沒了半截。
大福半邊臉?biāo)?,笑不出來,和哭一樣?/p>
老林翻出小莫的照片給連長看:“連長,這是小莫,江西新余人,你最喜歡的兵。”
老牟問:“他人呢?”其他人沉默。
老靳說:“在呢。”
一群人浩浩蕩蕩走到湘江邊上,老靳汲著口水,含含糊糊朝著江面喊:“小莫——”
所有人喊:“小莫——”
連長老牟經(jīng)常要在街上招架故人,但他記性不好,每次都弄得對方很尷尬,我就是其中之一。再后來,大家不再跟他打招呼,都遠遠觀望,看他跟老靳兩個人相互攙扶著,不緊不慢走過一條街。
老靳說:“連長,如果當(dāng)年你沒有把背包繩給我,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當(dāng)團長了?!?/p>
老牟說:“屁,頂多營長?!?/p>
老靳笑:“我在你床頭吞安眠藥那會就覺得你應(yīng)該能醒來,我就是抱著這個心愿,想把命還給你?!?/p>
老牟想起小莫來:“如果能這么簡單,我想把我這條老命還給小莫?!?/p>
老靳行動自如后,老牟打算回河北療養(yǎng)院,走之前來了一趟連隊,看見了那五棵梨樹,枝條上掛著長長短短的背包繩,朝著湘江揮手。老牟扯下一條,卷起來帶走了。
老靳身體好后時常會自己來部隊。有時候小敢也跟著,同小兵插科打諢,說當(dāng)年溜遍萬家山的輝煌往事。她絲毫不介意別人問自己為什么打扮得像個男人,答:“沒胸了,不招人喜歡不招人疼,就自己堅強唄?!?/p>
其實老靳的日子過得并不悲苦,相反他很會投資,萬家山后面的農(nóng)家樂景觀園就是他承包的。但他們爺兒倆生活得很仔細,也很認真。小敢說他們的命都是撿回來的,要悠著點過,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像掙來的錢一樣珍惜。
梨樹盡管長得很慢,卻一直默默生長著——枝條繁盛,葉子四季不落。
連隊一臭小子看上了小敢,要追她。小敢除了打扮中性,身體略有殘缺,其余都很好。
小兵追她,她也羞澀,最后說:“是不是真的?不要騙我,你們指導(dǎo)員同不同意?”
臭小子過來問我,我不住地點頭。
小敢問他:“怎么過???我都這副模樣了。”
小兵樂呵呵地說:“沒什么過不去的,好好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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