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魂
■章熙建
1988年秋,我在連云港警備區(qū)任新聞干事,到所轄的灌云縣人武部采訪。午后,政工科科長帶我乘機帆船奔赴開山島,途中聽科長講述開山島駐防變遷史,以及夫妻民兵哨所傳奇。與王繼才碼頭相見的瞬間,那黝黑的臉龐、粗糙的手掌,令我為風侵浪蝕的殘酷而陡然心凜。
到排房放下背包,王繼才即帶我上瞭望塔看守島日志,自己則拎起鐵桶小鏟去了島后。傍晚王繼才喊我吃晚飯,竟是噴香的牡蠣手搟面。年輕的所長靦腆一笑說,你嫂子出島采辦給養(yǎng),我手藝差,可剛掘的牡蠣鮮著哩!
單調晚餐吃得酣暢淋漓。擱下碗筷,我單刀直入,說給你出個題,就說守島的苦,那種突如其來、性命攸關之苦,或謂之險。王繼才撓頭瞅我半晌,說那我?guī)闳パ矋u!
緊隨王繼才自西繞北環(huán)島巡察,所經之路時而如天梯幾近垂直,時而剜入峭壁孤懸一線,走得我心驚肉跳、汗流浹背。約摸攀行1小時到島東絕崖底,這里距海面僅有數(shù)米,驚濤拍岸卷起刺鼻腥澀。王繼才指著腳下碩長的凌空飛石說,這處叫鷹喙崖,咱就坐這歇著聊。
那夜,蒼穹碧凈,弦月高懸。我與王繼才并坐鷹喙崖上,身披月光下苦楝樹的婆娑疏影,聽黝黑彪悍的守島硬漢初展心扉。
他說,那個冬日黃昏風雪襲來,呼嘯的海風似要把小島顛覆般狂烈。他巡邏到島東絕崖根,一陣旋風如鞭子攔腰掃至,讓他一個趔趄跌落崖下。從暈厥中醒來,他掙扎著挪動身子,左腿鉆心劇痛驟然襲來,左手黏濕灼痛,一摸身下竟是牡蠣叢生。
周遭一團漆黑,惟有雪幕的晶光微閃。他咬牙翻身倚靠嶙峋礁巖上,風雪黑夜身陷險境,只得耐下性子苦挨到天明。
“嘩啦!”丈高浪峰兜頭潑下,咸澀的海水浸泡傷口帶給他鉆心疼痛。他混沌的神經瞬刻出現(xiàn)一陣痙攣,白發(fā)蒼蒼的老母、含辛茹苦的妻子、翹首期盼的孩子,都剎那間涌上心頭。有道魔繩在使勁扯拽他——“出島去,憑啥非得貓這旮旯遭罪?”
雜音嗡嗡作響令他頭痛欲裂,禁不住掄拳狠砸腦門。驀地,胸口蕩起一股滾燙的灼熱,風雪黑暗中,兩個長眠南疆的同學竟佇立眼前,直視的目光滿是憐惜甚至鄙夷。
王繼才操著濃重鄉(xiāng)音向我敘述。許是長久與外界阻隔的緣故,壯碩漢子與我對視時目光略顯羞赧,故而總是凝望著海平面低聲而語,似乎他的記憶、他的情感都深藏于湛藍海水中。
兩位烈士是王繼才的初中同學,1978年春入伍去的長江口海防團,當時仨同學滿腔熱血相約參軍,他因初二輟學終與軍旅英雄夢失之交臂。
海防團,灌云籍,1978年兵,南疆參戰(zhàn)。數(shù)點信息在腦海牽成一條線,激起我心底的驚愕:王繼才說到的兩位同學竟是與我同一海防團的戰(zhàn)友,分別是海防一營偵察排無線班副班長和高機排副班長。那年春上,團里選調戰(zhàn)斗骨干上南疆輪戰(zhàn),兩人同交血書,兩天后戴上大紅花奔赴老山前線。
我軍校畢業(yè)那年曾回過海防團,得知這兩位戰(zhàn)友竟雙雙血灑南疆。無線班副班長犧牲于陣地拉鋸戰(zhàn),當時他所在連隊堅守失而復得的541高地,敵人猛烈的炮火把蔥蘢的山頭削成禿頂。連長急令將射擊諸元上報師炮指,危急中副班長背起電臺,躬身鉆出坑道直沖山頂,瞬刻,我軍密集炮火覆蓋541高地。英雄用生命的喋血呼喚召來雷霆萬鈞的迅猛炮擊。
我顧自激情澎湃地敘述英雄往事,沉浸于對戰(zhàn)友的真情追懷。驟然睜眼,發(fā)現(xiàn)王繼才正怔怔直視著我。那一刻,黝黑漢子眼中淚花晶瑩,卻再沒有怯怯的羞澀,目光相碰的一瞬,他似乎如夢初醒。扭頭眺望海平面,王繼才長舒一口氣喃喃道——“那真是晴空霹靂?。 ?/p>
聽聞此語我心凜然,似已觸摸到一個寂寞守島人心志逆轉的脈搏。是英雄同學助你翻過了命運之坎?我遞出一個提煉式的提問。孰料,王繼才搖搖頭語調凝重地說:不,是開山島!
再次回溯那個風雪黑夜。約摸過去半夜辰光,脆亮的海鷗歡鳴讓王繼才驚醒,天邊微露曦光。他使勁甩頭驅去倦意,視線突然被頭頂?shù)您椸寡滤涸陉毓馀c雪光輝映下,島礁形如開山島坐北朝南,那排排橫列的巖脈宛似開山島整齊威武的營房;那曲尺般的外伸石條,真如那座人工碼頭伸向蔚藍大海;浸漫四周的海水結成木紋般的整齊皺褶,恰似遼闊海面波濤洶涌。
奔涌的潮頭漫至腳跟,沉浸于興奮遐想中的王繼才始覺天已大明,他趕緊取下腰間的背包帶,擰成雙股拋上苦楝樹根部,緊拽背包帶攀崖脫離險境。
那夜之后,神奇島礁再不曾見,如同積雪融化般蒸發(fā)消失。之后,王繼才做了掛梯子擱在鷹喙崖,每次巡島都下巖窟瞅瞅,甚至貓在巖窟等候到天明,可那神奇島礁終究再未出現(xiàn)。
但神奇仍在!王繼才語調篤定地說。此后每遇思想上出現(xiàn)“潮漲潮落”,他就選擇落潮的黑夜貓進巖窟,只要閉上眼就能與神奇島礁重逢。那一刻,心跳如重槌擊鼓驟然加快,那些束縛心志的魔繩瞬即惶惶遁去……海風習習,浪涌如吟。王繼才如癡如醉地敘述著,我感覺到神奇島礁已攝入心底、融入血液,成為他生命魂魄的圖騰!
往事如風,斯人已逝。開山島一別30年,我與王繼才再未謀面,不曾料想,堅守海島32載后,英雄竟在形如琴鍵的石階上轟然倒下,給寂寞人生撳下一個高亢音符。
心痛時刻,我嘗試著直入英雄內心去解讀他的執(zhí)著與艱辛:風雪黑夜孤身巡島,極端風險中邂逅神奇島礁,無疑是一次使命與生命的碰撞,那份以愛國之心守護小島的莊嚴直擊靈魂。于此,在植入烈士血液基因的瞬刻,英雄把一份愛與堅守攝入心靈、鉚刻靈魂。
那是開山島永遠的島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