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別40年,當年的新兵忽然生出一種感覺,如果再見不到老班長,他的生活將不能維持正常的秩序,于是,他費盡周折找到了老班長……請關注今日出版的《解放軍報》的詳細報道——
我的老班長
■李西岳
老班長只帶了我一年,卻讓我惦記了多半輩子。
忽然生出一種感覺,如果再見不到老班長,我的生活將不能維持正常的秩序,于是,我費盡周折找到了老班長。這賬真不敢細算,我們從分別到重逢,相隔了40年。
老班長家在蘇北一個山水相連的小鎮(zhèn),環(huán)境很美,氣候宜人,是養(yǎng)老的好地方。雖然之前通了電話,但見了面,老班長還是用紅紅的眼圈兒迎候著我,他說,縣里的人打電話來說,有一個作家戰(zhàn)友來看我,我一猜就是你,你當新兵的時候就愛寫。我們雙手緊握,四目相視,我也動容,之后,便是深情地久久地擁抱。在門口迎接我的還有老班長的愛人,當年在我心目中近似明星,現(xiàn)雖已年過花甲,卻風韻猶存。40年前,我只在照片上見過她,但印象卻極其深刻,我毫不含糊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她激動地說,你就是當年給他代寫情書的小李吧,他常提起你。
相比之下,老班長倒是不怎么顯老,尤其那長長的眉毛,圓圓的眼睛,還有一笑露出的兩個小虎牙,讓我記憶猶新,時常閃現(xiàn)。這些面部特征,以及他比當兵時更濃的蘇北口音,把我的思緒拉回40年前。
起初,我對老班長說不上喜歡,尤其他那一口死不改悔的蘇北話,讓人聽著很費解。比如,他把“監(jiān)獄”,說成“醬油”,把“團里亂”說成“圖里路”。我們勸他改一改,他卻說,說地方話能當大官兒,你沒見很多大領導不都說方言嗎?記得第一次他帶我站崗,一個新兵,單獨跟班長在一起的機會不是很多,我想抓住機會往他跟前貼一貼,靠一靠,或許對進步有利。我想讓他起個頭,跟我談談理想,談談人生,問問家庭情況,但半個多小時過去,他竟一句話沒說,把我憋得要命??鞊Q崗時,老班長終于開口了,小李,你愛吃土豆嗎?我聽了,比吃了土豆還噎得慌。
對老班長的印象有了改變,源于一件事,一個即將退伍的老兵,要跟我換棉帽。我們的部隊地處塞外寒區(qū),冬季發(fā)的是駱駝絨的帽子,其外觀有差別,那位老兵的差一些,況且也舊了,我當然不情愿跟他換。老兵是我滄州老鄉(xiāng),聽我說家鄉(xiāng)話,就跟我套近乎,他說我以后還有機會換新的。老班長聽后二話沒說,就把我倆的棉帽互換了。老兵退伍后,棉帽要上交,很快又換了過來,我很佩服他,不僅仗義,還很智慧,讓我對他刮目相看。我跟老班長拉近距離,還在于我會寫一手漂亮的鋼筆字,能為他代寫情書。老班長沒上過學,到了部隊才學的文化,但完整地寫封信還是很費勁,不知他命怎么那么好,竟找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對象,而且還是小學教師。每次來信都要寫上三五頁,那時候,男女之間還很封閉,但老班長對象卻很浪漫,每次收筆的時候,都要說上“愛你”“想你”等燙嘴的話,我讀著耳熱心跳,班長就對我說,回信跟她說,以后別寫這些話了,老夫老妻的,讓人笑話。其實,他們那時既沒登記,更沒結婚。一次,對象寄來了一張二寸的照片,照片上的對象燙著當時很時髦的大波浪,像《紅燈記》中李鐵梅一樣的濃眉大眼,再加上人工著色,臉頰粉紅,嘴唇光鮮,更顯得光彩照人。老班長憨笑著對我說,要不是這身軍裝,人家根本看不上咱。
老班長有一個很不錯的相冊,好多照片都夾在上面,但他卻把對象的照片夾在了一個隨身帶的小本子里面。他有一個原則,除了我以外,誰也不讓看。后來,這張照片,竟在我們班演繹了女神般的故事。
我們新兵下連奉命到燕山深處執(zhí)行國防施工任務,所謂的國防施工就是打山洞,放炮、清渣,又臟又累,連隊實行三班倒的工作制度,每班工作8個小時,白班還好受一些,趕上夜班,真是難熬。那天大概是凌晨兩點左右,突然停電了,這是睡懶覺的極好機會,燈一滅,沒有人下命令,我們就一個個橫七豎八地就地倒下了,我記得老班長好像還說了一聲,別睡感冒了。睡得正香,老班長開始叫了,起來,起來!干活啦!我們都抄起了工具,但走起路來還是搖搖晃晃,打不起精神。這時,老班長說話了,來!你們看看我對象的照片,好漂亮啊。老班長的聲音不算太大,但卻像一盆冷水把大家都澆激靈了,對于老班長的如此慷慨,大家當然感恩戴德樂不可支,何況是在那樣一個特定的時空,那樣一個遠離女性的環(huán)境。
照片在兵們的手中傳看著,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瞬間變得賊亮,大家嘴里不約而同地發(fā)出“嘖嘖”聲。老兵們則顯得有些貪婪,拿在手上反反復復地看,好像多看一會兒,照片上的人就能走下來似的。等大家都傳看了一遍,老班長說,給我吧,該干活兒了。我們在照片的精神鼓舞下,汗流浹背,干勁倍增。在以后的夜班中,每到后半夜,人困馬乏的時候,老班長都故伎重演般地把未婚妻的照片拿出來,我們看過之后,馬上便倦意頓消,精神抖擻,不知不覺,那張照片不僅提高了工作效率,同時,也縮短了我們和老班長之間的距離,這樣一來,我們反倒喜歡上夜班了,一是能吃上一頓純細糧的夜班飯,再就是能看上“美人照”。相比之下,后者更具誘惑力。
老班長是個工作狂,跟著他干活兒,簡直能把人累死,他很少咋咋呼呼,吆五喝六,就知道悶著頭傻干,在工地是這樣,回到駐地也是如此。我們住在房東家,他每天都跟我們新兵搶扁擔,有時,我們還沒睡醒,他就把兩大水缸挑滿了,好不容易熬到禮拜天,我們本想休整一下,或會會老鄉(xiāng),但一大清早,他就拿起斧子上山砍柴了,我們新兵只好跟著他往山上爬。那年老班長已經(jīng)是第五年兵了,因沒文化,提干不可能,他完全可以不用這么拼命干,他說,閑下來就難受。房東大嫂見班長人長得帥,又能干,就想給他介紹個對象,老班長也不說話,蔫蔫兒地把未婚妻照片拿出來讓房東大嫂看,房東大嫂指著照片說,真是好人有好報,老班長娶了個仙女兒。若干年后,我去施工駐地回訪過房東,大嫂說,老班長也曾來過,而且還帶著他的漂亮媳婦兒。我偷偷問自己,我來是為了搜集創(chuàng)作素材,而老班長呢?
年底,老班長退伍了,我們繼續(xù)打山洞。記得那是一個大雪天,連里既沒敲鑼,也沒打鼓,我們站在雪地里列隊鼓掌歡送老兵們,老兵們跟我們一個個握手,當老班長握住我的手的時候,輕輕松開手從口袋里掏出那個小本,拿出一張照片送給我,那是他和未婚妻的訂婚照,是他夏天回家探親時在縣城最大的照相館照的,也是人工著色,兩個人都很靦腆,但都精神帥氣。我捏著那張照片的手有些抖,眼睛也瞬間濕潤,我見班長迅速把頭扭過去,步伐有些踉蹌地登上了大卡車。綠色大卡車漸漸遠去,在白雪皚皚的崇山峻嶺中變成一個小黑點兒,腳下,一道深深的車轍似在我心頭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