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基地縮編是在秋天,司令部警衛(wèi)連和通信連合并成了一個警通連。剛上任的連長和指導員彼此都挺客氣,僅是新連隊第一次晚點名由誰來組織這件事就相互謙讓了好半天,讓來讓去,最終還是資歷相對老些的指導員一拍大腿,帶著點兒勉為其難的意思接下了這事。
指導員很重視自己在全連官兵面前這第一次亮相,特地理了發(fā)、刮了臉、擦了皮鞋、熨了軍裝,又在軍容鏡前照過幾個來回,鏡子誠實地默認他確是一位年輕又帥氣的空軍上尉。在筆記本上詳盡列出晚點名將要講到的工作條目之后,指導員再次拿起新連隊的花名冊,并輕聲讀出每個人的名字。這很重要。剛上軍校時,同宿舍一個廣西的覃姓同學被他念成了“譚”。按說這算不上個事,除了字典,誰也沒法認識所有的字,何況這字本來就是兩音。但指導員是個追求完美的人,不容忍軍裝上的一個線頭和飯碗里的一粒剩飯,于是那個念錯的字便成了個小潰瘍,時不時就發(fā)作一下,至今未能痊愈。其實他有些苛責自己。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非常成熟的連隊主官了,即便花名冊里真的蹦出個把生僻字,他也可以跳過去不點。三年警衛(wèi)連指導員當下來,他很清楚這類小花招。他只要徑直點完剩下的名字,接著漫不經(jīng)心地問一句“還有誰沒點到嗎”,沒點到的兵自然會打報告。這時他再問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問題便消弭于無形。問題是他不想這么做。他不喜歡這種小聰明。他不打無準備之仗。他才二十七歲,眼睛閃閃發(fā)亮,略有些突出的下巴線條清晰硬朗,明顯擁有堅定的意志和遠大的理想。
值班排長整隊報告完畢,指導員大步走到隊列指揮位置,開始照著手里的花名冊清點人員。被點到的人會立刻響亮地答一聲“到”,這種在命令—服從關系中生成的唱和或者呼應類似槍起靶落,很快就讓指導員沉浸在快速準確的節(jié)奏中并受到感動。這種毛茸茸的感觸無法示人卻真實存在:刀削斧劈般的被子、朝陽里齊整的隊列、被手掌磨亮的單杠、槍庫里新上了油的一整排步槍……連隊里的這類事物總是能夠令他感動,而他也常常會在這種感動中體會到生活的意義。
遺憾的是,今天這種感覺沒能正常地持續(xù)下去——他遇上了一個啞彈般突然失去回應的名字。通常情況下,不參加晚點名的執(zhí)勤人員會有班排長替代回答“上哨”或者“值班”,可這個名字點過后,換來的卻是一片沉默。
也許這個兵走神了,指導員想。于是又點了一次,卻依然無人應答。
姜仆射!指導員點了第三次,卻仍像扔進無底洞的石頭,毫無聲息。他臉上現(xiàn)出一絲疑惑,接著聽到隊列里傳來窸窸窣窣的低笑聲。指導員來自警衛(wèi)連,而警衛(wèi)連向來以管理嚴、紀律好、作風硬著稱,敢在隊列里發(fā)笑的肯定是通信連過來的那幫老兵。他們?yōu)槭裁葱??肯定因為他們知道點兒什么而自己卻不知道,信息的不對等造成的壓力迫使指導員抬高了嗓門。姜仆射去哪里了?請假了沒有?
報告!隊列后方豎起一條胳膊,指導員,我叫姜仆射,不叫姜仆射,那個字不念發(fā)射的射,念樹葉的葉。
年輕的指導員聽見涌上頭的血像熱油一樣嗞嗞作響。他立刻意識到,又一個神仙出現(xiàn)了。說起來,“神仙”只是一個定義模糊的稱謂,在基地的話語系統(tǒng)中,它的近義詞還有二球、瓷錘、苕頭、愣[屁] [從]、癲仔之類,此外還有更多的叫法過于粗俗不便列舉。無論如何,對在連隊待過的人來說有一點十分確定,那就是任何一個連隊至少擁有一個神仙,沒有神仙的連隊就像沒有缺點的人類一樣是不存在的。以此類推,當兩個連隊合并時,意味著新連隊起碼會擁有兩個神仙?;谄毡榈挠^念,判定神仙的主要標準都是腦袋有問題,而軍隊往往習慣把有關腦袋的問題都歸咎于思想問題,最要命的在于思想問題恰好屬于政治主官的職責范圍,這不能不讓指導員感到警惕。他想起了李金貴。原警衛(wèi)連炊事班的李金貴曾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令他寢食難安,好在經(jīng)過三年的不懈努力,頭大如斗、食量如牛、嘴暴黃牙、目露兇光、走路總是先邁右腳的李金貴早已走下神壇,不太像從前那樣為害人間了。
但對于這個斜刺里殺出來的姜仆射,指導員卻知之甚少?;麅燥@示姜仆射生于一九七七年,一九九五年底入伍,今年二十一歲,第三年兵,空軍下士軍銜,共青團員。不過這說明不了什么,這一切信息都是自然的、外在的,無法用來評估一個可能存在問題的腦袋。指導員站在隊列前飛快地思索了一下。姜仆射的沉默和辯白跟扔向主席臺的鞋子和雞蛋一樣缺乏最起碼的教養(yǎng),在嚴肅正規(guī)又等級森嚴的軍營當中,這一點尤其不可容忍。好在指導員是個經(jīng)驗豐富、心胸開闊的連隊主官,他覺得神仙的出現(xiàn)并非有弊無利。戲劇性的事件往往令人印象深刻,而他必須要擔當起劇中的主角。眼下姜仆射給他出了難題,但何嘗不是提供了一個展示自己的契機呢?他清楚連隊的規(guī)則和秘密。他已經(jīng)平靜下來了。
為什么不能念發(fā)射的射呢?指導員把質(zhì)問隱藏在商榷的口吻中,多音字好像只在特定的詞匯里才使用特定的讀音吧?像報仇的仇只有作為姓氏的時候才念“球”,綠色的綠只有說到鴨綠江、說到綠林好漢才念“錄”,對不對?
是。但是仆射也是特定的詞匯。那個聲音猶豫了一下說,這是古代的一種官職,相當于宰相。
好了好了不要笑了。指導員擺擺手,等待漣漪般的笑聲過去,我好歹也讀過四年本科,對仆射是個什么東西略有所知,這個就不用你費心教我了。我想告訴你的是,這個詞加上你的姓,它就不再是專有名詞了。說到北京,大家都知道那是祖國的首都,但如果一個人叫李北京,那它就只代表這個人而不代表首都了,我的意思說清楚了吧?
話說回來,指導員停頓幾秒,確定沒再聽到異議后又說,這是你自己的名字,你想怎么叫都行,這點我尊重你。姜仆射,樹葉的葉,沒錯吧?不過呢,也請你尊重我,遵守隊列紀律。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咱們是新組建的連隊,更要強調(diào)這一點。這一點我不針對哪個人,而是對全體同志的要求,大家聽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隊列里爆發(fā)出響亮的回答,這么大的音量足以說明大家已經(jīng)看到并認可了自己化解危機的能力,指導員對此感到滿意。即使他不確定其中是否有姜仆射的聲音,但他確定自己是個無神論者。所以點完名,他讓文書叫來了姜仆射。
小姜,你有什么心事嗎?指導員很和氣,還是對我個人有什么意見?
沒有呀,怎么會?姜仆射的兩只眼睛透過泛著綠光的鏡片挺驚訝地看過來,我就是想著我的名字不是那樣讀的,所以就說了一下。
嗯,我想也是。指導員說,有問題就提出來,這很好。不過有時候還是要區(qū)分一下場合。比方說,基地首長正在給我們開會講話,不小心說錯了一個字,我能馬上站起來說,首長,您念得不對!這樣顯然不合適,對不對?但如果我散會以后單獨給首長提醒一下,那效果可就大不一樣了,你說呢?
理論上是這樣。姜仆射想了想又說,不過我認為散會以后也不會有人去提醒首長的,所以首長下次肯定還得念錯。
你很聰明,我看出來了。指導員愣了一下,面前這個額頭窄小顴骨突出嘴唇起皮戴一副銀色金屬框眼鏡的小個子下士讓他略感不適,仿佛看到洗漱間置物架上一個沒有擺放整齊的臉盆。但他還是微笑起來,我房間的門永遠都向每個同志敞開,有什么想法隨時都可以找我談,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