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天下午,易敏打電話來,讓我馬上訂機票趕回去。她在電話那邊說了幾句就開始哭,話語不清。是京京的事。下午我從阿克蘇飛到烏魯木齊,轉(zhuǎn)機再飛長沙,凌晨抵家。
易敏說,中午京京的幼兒園園長打電話給她,讓她馬上過去。京京在幼兒園把一個女孩推進廁所的蹲便器,摁下了水閥。老師說,京京反感任何人對她的碰觸和撫摸,這個女孩之前摸了京京的頭發(fā)。還有不止一個同學,因為做游戲時抱住京京或拉她的手,被京京推倒。易敏說,老師認為京京目前的表現(xiàn)是感覺統(tǒng)合失調(diào),在兒童醫(yī)院給出診療意見之前的這段時間,京京不適合回幼兒園上課。
易敏抱著京京從屋里出來。京京躲在男孩氣的短發(fā)里的臉,警覺地繃得緊緊的。易敏投向我既訝異又悲哀的目光。少見的,沒有描畫過的眉毛,承擔了她臉上絕大部分憂慮和虛弱的神情。
我伸出手從易敏懷里接過京京。她扭過臉問我,爸爸,你捉了幾只老鼠?
我們帶京京到兒童醫(yī)院,在門診樓下走了一圈,沒走進去掛號便離開了。我們不愿京京在五歲的年紀,就在不打針吃藥的問話中意識到自己可能是一個特殊病人,從此滿心恐懼。我們需要時間找出京京這些表現(xiàn)背后的原因,并已經(jīng)依據(jù)新聞和個人經(jīng)驗開始艱難地猜測。但先默認的、最希望的原因,是我和易敏對各自的強調(diào),環(huán)境的輾轉(zhuǎn),讓京京難以辨認那些撫觸動作背后的善意。我們無法再漠然相對,無法精神抖擻地假裝展開各自新的生活。孤立無援,唯有彼此。
我們帶京京回到阿克蘇,決心先牢牢相伴。在我即將上山代職之前,易敏搬來團部家屬院。在科恰里特山上的每一晚,我們仨都在視頻中見面。我在連隊榮譽室里將笑聲一再壓低,同時也知道等李參回到山上,無論身處連隊哪個位置,都能聽見來自另一個家庭運轉(zhuǎn)時親密的聲音。
此時,我和軍醫(yī)躺在人武部安排的招待室。軍醫(yī)在旁鼾聲正響。我想叫醒軍醫(yī),告訴他,我和我的妻子,就是在準備分道揚鑣之前,才真正認出了彼此往后的模樣。但我一個字也不能提,不管我說什么,都像把失而復得的一部分又交了出去。
我會跟軍醫(yī)講,等明天接上李參,可以問問他晚上怎么入睡的。軍醫(yī)也許會馬上反問,李參怎么睡覺的?兩年前,連隊進科恰里特山巡邏,大雪阻路,進點位必須騎行。排長帶一行六人過冰河時,冰面破裂,排長的馬打滑側(cè)摔,排長跌進冰窟,順水而下。隨行的人下馬去追。透過冰層他們看見排長仰起的臉,卻無法抓住他。排長手機信號不好,以前老讓李參上“為你讀詩”的公眾號下載朗讀音頻。倆人邊聽邊抽煙。自從他出事,李參每晚都會戴上迷彩作訓帽睡覺。李參說排長沒成家,也許沒回南京的老家,還在這里逛蕩。他不希望排長在夜晚的夢里叫醒他,這不文明。
如果不是他,掉下去的會不會是自己?如果掉下冰窟的是自己,有誰會追出去那樣的一段距離?科恰里特山下的人都想過這個。對我來說,這些已稱不上是值得多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