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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夏青青:科恰里特山下

來源:《人民文學》作者:董夏青青責任編輯:丁楊
2018-11-14 16:31

參謀長家在市里農一師供銷大樓后面的小區(qū)。團里家在阿克蘇的干部,通常會想辦法每個月下兩趟阿克蘇。但參謀長周末從不回家,白天待在辦公室,晚上吃完飯還會回到辦公室。團里沒人見過他的妻子和小孩來過院子。在座的,除了蘇主任都知道事實,他也知道我們知道。不過他說得逼真,有幾秒鐘,我們懷疑是不是自己沒有恰好撞見這個家庭含情脈脈的時刻?;蛘咧皇且庾R不到,我們和參謀長一樣,都需要一點這個。我們在桌前配合參謀長,無人面露嘲諷。他是那樣的一種領導:你可以開他的玩笑,他也能叫你笑不出來。只有一個人,文化股股長李西林,好像被感染得過分了。他突然站起來給蘇主任敬酒,說,我愛人也在醫(yī)院上班,她是急診護士,兒童醫(yī)院的。

參謀長聽完愣住了。李西林離婚一年多了,團里沒人不知道。李西林站起來,一手扶住椅背,一只手揮出去指向我。說,老侯,老侯今年差一點離了,有家有口的都跟他喝一個。

確實。我拿回了離婚申請,易敏帶京京再次回到阿克蘇,我們重新回到一家人的狀態(tài)。然而只有我們知道這是如何實現(xiàn)的。桌邊這些人,也像是為了表示同情,才從椅子上冒出來并坐在這里的。像李參,心里過不去的時候就去弄勺鹽放手心里舔舔。真想這時手心里能有一撮鹽。我還想跳起來摁倒李西林,把他揍哭。

軍醫(yī)叫老板娘把羊肚拿去熱一下,他又跑去柜臺拿來一瓶托木爾峰。

這個酒好,比喝小老窖舒服。軍醫(yī)說。

是。我點頭。

下次整幾瓶寄回家去。軍醫(yī)說。

你去他們酒廠買,找門口的大姐,說我叫你找她,她能給你便宜。我說。

可以單瓶買還是必須拿一箱?軍醫(yī)問。

只能一箱箱拿,一箱六瓶。我說。

那可以。軍醫(yī)說。

你和我嫂子怎么樣了?他們說你把報告又拿回去了。軍醫(yī)說。

對,拿回來了。我說。

不離了?他又問。

我點著頭干了一杯。

去看看七十五吧。我把酒杯倒扣在桌上,站起身來。

軍醫(yī)抬起頭看我。我不去了。他說。

喝多了?我問他。

不是,怕見了難受。軍醫(yī)說。

要不一起過去,我在外頭等你。他又說。

我倆一塊拿起外套。

病床前,李健在給七十五揉腿。

看見我,李健起身讓座。

侯參,坐。李健說。

你吃飯了嗎?我問他。

他們給我買飯去了,政委剛走,你們碰見了嗎?李健說。

沒有,我爬樓上來的。我說。

七十五戴著吸氧罩,只罩住了口鼻,我卻覺得他整個人都塞在一個大泡沫里。他眨著眼睛看我。

他好多了。李健說。

七十五也盡力點了下頭。

別動。我說。

七十五向我眨了兩下眼睛。

一位年輕的護士推著護理車走進來。她握住七十五的手,跟他說話。

聽得到我說話嗎?聽到就眨眨眼睛。她說。

七十五眨了眨眼睛。

好著呢,好孩子。護士用不流利的漢語說。動手從護理車上準備輸液的工具。

你今年多大?就叫他孩子?李健把左腿搭在右腿上,興致很高地看著她。

你管我多大干嘛?護士說。

李健抬眼朝她笑了笑。

那你先說他為啥叫七十五。護士又說。

他爸七十五歲有的他。李健說。

我才不信!護士叫起來。

七十五的腦袋偏過來看著護士。伸出大拇指,晃了兩下。

他老子可能耐了,他媽還不到五十歲呢。李健說。

護士笑起來。李健湊上去問她幾點下班,她說得等到明天早晨。

護士推著護理車出去時,指導員和黃民拎著餐盒走進來。

軍醫(yī)在樓下抽煙。指導員說。我們讓他上來,他不來。

你們晚上睡哪?我問。

黃民指了指門口。

外面有椅子。他說。

要是七十五一直躺著不刮胡子,會不會長到脖子下邊?黃民在李健對面坐下,摸起自己的下巴。

你刮過屌毛嗎?它長過膝蓋了嗎?李健說著放下餐盒,去找水喝了。

今年夏天,給在長沙的易敏打電話,說我同意和她離婚。掛上電話,我進小龍坎點了個小火鍋,叫了兩瓶常溫的烏蘇。在一旁收拾桌子的是個歲數(shù)不大不小的女人,端著洗潔精噴壺。我忽然覺得她很美。她的姿態(tài),她身體里尚存不多的青春氣息,都讓我想到易敏。和易敏這些年,我給了她能給的最好的一切??僧斔岢鲆硪环N生活,我拿不出任何可改變現(xiàn)狀的行動。說話也沒用。如果我說抱一下就能抱得到嗎?說句都會好的就會好嗎?我從沒在愚昧、平庸和愚蠢的事上消磨自己的生命。理想也從沒半點虛假。到這時,卻貌似只有那不變的、時常舔鹽的生活,才是最看得見、摸得著的部分。

春朝雪舞沁人心,半谷遙聞百雉鳴??嗍睾竭€幾歲,陪君度日了余情。

再過個幾年,就叫上寫這首詩的人去哈拉布拉克鄉(xiāng)那排整齊過了頭的楊樹后邊買幾畝地,蓋個土房子。自己打糧食,自己釀酒喝。砌堵院墻,養(yǎng)上些退役的軍犬軍馬。

養(yǎng)犬,我就養(yǎng)四連的格蕾特。格蕾特一歲半時從北京昌平軍犬基地到了四連。不到半年,連隊的人都看出來格蕾特抑郁了。她還想著回北京,拒不接納山風的氣味和響聲。從不和其他軍犬廢話,只跟一條牧民家的細狗來往。有時在連隊一整天形影不離。但細狗太瘦小了,一來就被連隊里正在放風的軍犬欺負。之前我和參謀長在山上,聽說細狗的屁股被咬掉了一半。參謀長把細狗抱到哨樓上的暖氣旁邊,啰唆他是怎么看著細狗長大的。格蕾特伏在一側盯著細狗,前一晚它咬死了一只跑哨樓上來蹭食吃的狐貍。格蕾特肯定愿意老了來和我住。她一下就能嗅出我、她還有與細狗共有的氣息。

那晚我想盡快上山一趟找格蕾特,聽聽她的吠叫。但過后我被團里留下來督建新的招待所。檢查組來一撥走一撥,我用剩下的半截屁股扛過了每一次查賬和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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