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證南京大屠殺：“以為是國史,原來也是家史”

——“搜證人”魯照寧13年無償捐贈南京大屠殺文物史料2000余件

2016年5月12日,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jì)念館，魯照寧在整理捐贈的史料。新華社記者 李響 攝

12月5日,魯照寧的父母在抗日航空烈士紀(jì)念館的英烈墻上尋找“魯美音”的姓名。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紀(jì)念館供圖

魯照寧的姑奶奶魯美音,是4296名中外抗日航空英烈中唯一一位女烈士。受訪者供圖

編者按：在輿論敘事中，美籍華人魯照寧所有付出與執(zhí)著，都源于對家鄉(xiāng)對國家血濃于水的深情，源于維護南京大屠殺史實的正義感。但鮮為人知的是，隨著對歷史的了解，原本自認為與“歷史”毫無關(guān)系的魯照寧，卻從中打撈出越來越多的家族過往。

幾乎每年的12月，魯照寧都會從美國飛回家鄉(xiāng)南京，隨行的行李中，衣物不多，塞滿了他一年來搜集、競拍、整理的跟南京相關(guān)的抗戰(zhàn)“記憶”。13年來，他陸續(xù)無償捐獻了各類與南京大屠殺相關(guān)的文物史料2000余件，其中164件被評為國家珍貴文物，60余件成為國家一級文物。

不容青史盡成灰，冥冥之中有天意。令魯照寧意想不到的是，隨著對這段歷史的了解逐步深入，魯家人與抗戰(zhàn)之間剪不斷的前塵往事一個個浮出水面。

最鐵桿的“搜證人”

“他的眼光非常好，很多東西都是極為罕見的一手史料，填補了紀(jì)念館館藏文物中歐美等西方國家有關(guān)南京大屠殺史料的空白，為浩劫的存在給出了不可辯駁的第三方鐵證” “這是一本1937年12月美國發(fā)行的《亞洲》（ASIA）雜志，里面刊登了日軍轟炸南京時，中國軍隊用高射機槍反擊并擊落日本飛機的照片，同時在這本雜志里還有抗戰(zhàn)時期中國飛行員在美國接受培訓(xùn)的照片。

“這是1938年美國發(fā)行的11張反戰(zhàn)宣傳卡片，目的是為了讓民眾了解戰(zhàn)爭的黑暗，宣傳和平，其中一張編號為223的卡片上講述了中國飛機遠渡日本，進行人道遠征（Chinese　Bombers　Drop　Leaflets　on　Japan）的故事。

“這一件是DC－2飛機模型?！?/p>

今年12月5日，在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紀(jì)念館內(nèi)的史料捐贈儀式上，個子不高的魯照寧被媒體層層疊疊包圍著，一件件介紹他這次帶來捐贈的100余件文物史料。

他的好友，也是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jì)念館的副館長王偉民，在參加儀式的空檔發(fā)了一條“朋友圈”：

1937年12月5日的《拉貝日記》中記錄：從7：30，空襲警報一個接一個，停泊在船塢的“塔克沃號”（怡和洋行）和“大同號”（太古洋行）兩艘輪船遭到了轟炸，浦口鐵路設(shè)施遭到轟炸……80年后的這一天，美籍華人魯照寧攜父母又一次從美國飛到南京捐贈文物。與善同行、心存至善，歷史會記住他。

王偉民和魯照寧已相識13年，“他一直是南京大屠殺這段歷史最鐵桿的搜證人?！蓖鮽ッ裾f。

魯照寧有個口頭禪，“我給你看樣?xùn)|西”。王偉民第一次在紀(jì)念館接待魯照寧是2004年。當(dāng)時魯照寧慕名而來，先是捐贈了兩本英文版南京大屠殺的書籍。后來就每年都來，每次都帶很多他在網(wǎng)上競拍和搜集到的史料，比如1937年12月13日美國媒體刊載南京大屠殺慘案發(fā)生的原版報紙等。

“他的眼光非常好，很多東西都是極為罕見的一手史料，填補了紀(jì)念館館藏文物中歐美等西方國家有關(guān)南京大屠殺史料的空白，為浩劫的存在給出了不可辯駁的第三方鐵證。”

在紀(jì)念館的史料展陳中，有張“頭顱抽煙照”常常吸引參觀者駐足，它記錄的是一個中國男子的頭顱被掛在了鐵絲網(wǎng)上，額頭上依稀可見斑斑血跡，嘴中卻被惡作劇般地塞進一支香煙。

這張圖片正是2007年魯照寧從美國1938年1月10日發(fā)行的《生活》雜志中搜集來的，如今已經(jīng)成為揭露日軍暴行的著名照片。而在今年7月6日的一次捐贈儀式上，魯照寧又捐贈了這張圖片的原版照片，系剛剛從一位比利時藏家手中拍得。

從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jì)念館、中國抗日戰(zhàn)爭紀(jì)念館，到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紀(jì)念館、利濟巷慰安婦紀(jì)念館……越來越多的抗戰(zhàn)主題的展覽中，都能覓到魯照寧捐贈的蹤跡。

實物史料的特別之處就在于，哪怕只是一張地圖、一條絲巾，甚至一枚小小的郵票，也是活生生的歷史。

例如，一套美國國會所藏的日本在環(huán)太平洋各地投降的原版膠片，由美國城堡影片公司1945年發(fā)行。還有一套1945年9月9日受降儀式的郵票，拼成“V”勝利的姿勢，上面蓋了當(dāng)時的郵戳。“這就是歷史的見證，中國人勝利了，人類勝利了?！濒斦諏幷f。

在歷年捐獻的2000多件文物中，魯照寧最珍愛的永遠是最近搜羅到的“心頭好”。

“這套是我剛拍到的，上?！吨袊芸钒l(fā)行的日本侵華日記半年期刊，五本合訂本。從1937／7／7至1939／12／31，記載了日軍侵華每一天的實錄。我看到這個標(biāo)出來的時候，因為截止日期是午夜，但我又太想要，于是就出了封頂價再去睡覺。醒過來打開電腦看到拍到手了，特別高興。”

離開南京時，他不知道“南京大屠殺”

有人很關(guān)心，十幾年來收藏究竟花了多少錢？魯照寧說自己“從來不算賬”?！斑@是一筆他不愿意算的賬，怕一心疼就堅持不下去了。”魯照寧的父親魯振國說盡管如今頻繁造訪家鄉(xiāng)，但在1980年跟隨父母離開南京移民美國時，魯照寧對生活了不到16年的這座城市知之甚少。

到了美國，每年到了抗戰(zhàn)勝利日，華文報紙總會刊登一些專輯紀(jì)念，在這些紀(jì)念文章中，“南京”“南京大屠殺”是出現(xiàn)頻率比較高的兩個詞。

“距離上隔得遠了，心理上反而拉近了許多。每次看到南京兩個字，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會多看兩眼?！濒斦諏幷f。

1997年，一位美籍華人張純?nèi)绲淖髌贰赌暇┐笸罋ⅲ罕欢?zhàn)遺忘的浩劫》火遍了美國。這本書占據(jù)《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十幾周，在全世界造成轟動，先后再版了15次，印量達50萬冊，首次讓西方國家全面了解二戰(zhàn)期間日本在中國的屠殺真相。

這本書對浩劫大量史實的鋪陳與細節(jié)描述，讓魯照寧重新審視起自己的家鄉(xiāng)——南京。他沒有想到家鄉(xiāng)的災(zāi)難如此深重，更沒有想到日本竟然一直在否認南京大屠殺。

2002年，他第一次來到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jì)念館，參觀中一張張史料照片和萬人坑中的白骨，給他帶來了難以言表的悲痛與恥辱，那天晚上，他徹夜難眠。

“我很憤怒，很震驚，很痛苦，也很悲觀。我能做些什么？我過去熱愛收藏航模，從那時開始有意識地搜集南京大屠殺方面的資料，想要證明這個慘劇是實實在在發(fā)生了的。搜集了不少之后，就開始想要捐贈出去?！?/p>

2002年那次參觀后，魯照寧回到美國就正式開始了他的搜集工作，他幾乎每天要花一定的時間泡在網(wǎng)上，一次次嘗試用不同的關(guān)鍵詞來篩選有價值的文物史料，然后通過競拍競價購買。

少則一年一趟，多則一年三趟。從那時開始，魯照寧不斷地往返中美之間，滿箱子來，空箱子走。

很多人對魯照寧的工作不理解，既不是專業(yè)的歷史工作者，為何糾結(jié)于歷史？

“因為我是南京人，我有一顆心。”旅居海外多年，中文已經(jīng)講得不太溜的魯照寧用很短的一句話解釋。

還有人很關(guān)心，十幾年來究竟花了多少錢？魯照寧說自己“從來不算賬”。

那最貴的是貴到什么程度？魯照寧用“天價”作答。記者問遍了魯照寧的親戚朋友，都沒有找到答案。

“這是一筆他不愿意算的賬，怕一心疼就堅持不下去了?！濒斦諏幍母赣H魯振國說。

魯照寧一直在美國紐約的一家電力公司任項目督查，天生樂觀外向的他朋友很多。說起收藏，他以前最愛的是各種飛機，靠著性格中那種總要“做到極致”的拼勁，他曾被美國華文雜志《世界周刊》報道：《超級飛機迷——魯照寧》。但自從愛上歷史，他削減了個人愛好。用他自己的話說，“要把有限的資金用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

回憶起兒子這些年的作為，魯振國與老伴經(jīng)歷了反對——無語——默認——支持。

“他付出了很多，除了上班就是到處找文物，拍文物，經(jīng)常為了沒盯住錯失一個東西就耿耿于懷，睡眠也很少。作為父親，我一直勸他不要再繼續(xù)了，或者少做一些。但他從來也不反駁，因為我的話沒有錯，但是他一直沒變。我也慢慢就不再講了，我不講就是支持?！?/p>

他甚至為自己退休后的“奉獻”也做好了規(guī)劃：“我應(yīng)該會回國待更長的時間，當(dāng)一名抗戰(zhàn)博物館的志愿服務(wù)者，講解、研究什么都可以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