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12月,我在紅八軍第二師當師委秘書。一天,師政治委員彭雪楓同志叫我去談話,派我到六團一連去當政治委員。他和藹地對我說:“原來的連政治委員李國柱同志在軍隊中工作的歷史比你長,能力也比你強,就是好打人,把官兵關系搞得很壞,因此,決定調他到政治部來。你去,要以身作則,不要打人。要好好工作,逐漸改變這種情況?!蓖瑫r,他又把打人的害處和搞好官兵關系的辦法,詳細地作了一番指示。
我在未到職之前,設法從各方面打聽該連的情況,了解到一連打人的現(xiàn)象的確是很嚴重的,正副排長以下全連官兵,沒有被李國柱同志打過的寥寥無幾;連長何忠同志是在舊軍隊中干過多年的老行伍,也經常打人整人,而且還有許多怪論調和怪辦法;少數(shù)排長、班長也是從舊軍隊中過來的,他們的軍閥主義思想和習氣都很嚴重,在連長、政委不良影響之下,也經?;ハ啻蚣艿耐创蚴勘?。
到職那一天,經過團部到連上(那時還沒有營的建制)是下午三四點鐘。李國柱同志和我辦完了交接手續(xù)之后就走了,我看何連長,有三十歲左右,身體挺結實,嘴巴寬大,說起話來像打機關槍一樣,他要是眉毛一豎,眼睛一擠,嘴角一拉,臉上滿是橫道道,顯得有些兵油子的味道。當時我心里有些發(fā)愁,恐怕和他在一起工作會搞不好,但是想到有人對我講過,何連長是共產黨員,對黨還有一定的認識,對政治委員也很尊重,在作戰(zhàn)方面、工作方面是負責的,由此,內心又寬朗了一些;同時又想到既然黨交給了任務,就是有再大的困難也要想辦法克服,一定要按照師政治委員的指示去做。
那天,我們全連住在江西寧都、興國地區(qū)某地的一個大祠堂里。天黑之后,我順著廊檐走過去,想看看各班在屋里面做什么。剛走到頭一個班的門外,就從門格子中看見:桌上放著一盞小油燈,全班圍在一起烤火。正在輕聲議論。有人很高興地說:“好啦!‘李鐵匠’調走了……”有的人甚至氣憤地說:“走了就便宜了他,要不,打仗的時候老子整他!”接著就有人反駁說:“那怎么行!不成了反動派啦!”有人唉聲嘆氣地說:“有什么辦法,當兵的挨打還不是白挨!”有人抱著懷疑又是希望的心情說:“新來的還不知道怎樣呢!……”
這一意外發(fā)現(xiàn),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索性一個班一個班去聽一下。結果好象統(tǒng)一出了題目開討論會似的,竟不約而同都在議論這件事,他們的不滿和希望都是一致的。
我是一個從地方工作轉入軍隊不久的人,年輕幼稚,對舊軍隊的情形知道得很少,對革命軍隊的情形也知道得不多,只知道要革命。至于如何做革命工作,很多問題都莫名其妙。當干部帶部隊是初次嘗試,當然更摸不到底細。但一個熱情的青年畢竟具有一定的對于新事物的敏感性。當我聽了這些議論之后,就引起了一系列的思想活動。想到入伍之初,在總政治部政治訓練隊學習時,曾學習過古田會議決議,它尖銳地指出了革命軍隊與舊軍隊的明顯區(qū)別,明確地規(guī)定了建設革命軍隊的基本方針與具體措施;又想到師政治委員一再諄諄告誡我不要打人的深刻意義;還回憶到入伍前當學徒時挨師傅鞭笞的痛苦;更想到一個辛辛勤勤地革命干部——李國柱同志,竟被起了外號叫做“鐵匠”!大家都愿意他走開,甚至有人希望他死掉。這一切都深刻地感動和教育了我,于是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不能動手打人。
在當時,由于紅軍建立還不久,舊軍隊里帶來的壞東西還很多,打罵下級和士兵的現(xiàn)象習以為常,甚至被認為合法。紅四軍第九次黨的代表大會在毛澤東同志親自主持下,通過了有名的古田會議決議。這個決議,不但在紅軍第四軍實行了,后來各部分紅軍都先后照此做了。
幾天之后,接到上級發(fā)來的一個文件,這就是禁止打人、廢除肉刑的命令。連長和我正在吃飯,他一看,立刻大發(fā)脾氣,把命令往桌子上一拍,紅頭漲臉地大叫道:“打人的權力也沒有了!我當連長還當個球!老子不干了!”當時我看情況不妙,但又不想正面和他爭吵,只好忍耐下去。到了晚上,我們坐在一起亂扯談。我才把那晚從各班聽來的反映給他講了,并且談了些自己的見解。當時我雖然講不出多少大道理,但無產階級都是兄弟、官兵伕一律平等,共產黨員要執(zhí)行黨的決議,下級應該服從上級的命令,這一套公認的道理,他也無法反駁,更不敢吵鬧,只是把一套謬論搬出來搪塞:什么“打壞人不打好人”啦,“毛驢三天不打就上灰塵”啦,還說“打人不光是我們一連才有,看你不打人能管得了部隊嗎?”等等。總之,不愿意承認錯誤。
我原來是師委秘書,因此也被選為師委委員。師委開會時,我就匯報了那天發(fā)生的情況。那時黨委開會都有決議,會后發(fā)給各支部討論。何連長是黨員,他一看到決議上寫著:“……唐亮同志匯報一連連長何忠同志……決議由彭雪楓同志和他個別談話一次,根據(jù)其接受程度再決定處理……”真是著慌了,因為他究竟還是個本質上并不太壞的共產黨員,只是舊軍隊習氣和個人英雄主義濃厚,好義氣用事,現(xiàn)在問題鬧大了,竟要師黨委書記親自來談話,便自感理虧而后悔起來。他尤其怕彭雪楓同志那種追根到底的嚴肅精神,接二連三地問為什么,會駁得對方一句話也答不上來。于是他慌忙找我說:“政治委員,你趕快告訴師政委不要找我談話了,我愿意承認錯誤,接受批評,保證今后不再打人!”
不久,彭雪楓同志就來找他了。我們連部的屋子四周都是水稻田,路上的行人老遠就能看見。何連長一看見師政委來了,立刻從后門溜跑。就這樣,接連兩次都沒有談成。第三次,彭雪楓同志從屋后繞道進來,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這一下真把他窘住了。其實,師委聽我說他已悔悟,并且行動上也已有了轉變,并不準備嚴格批評他。彭雪楓同志和他談話時,還鼓勵了他一番,希望他徹底改正。
這時期,古田會議的決議在各部隊逐漸貫徹,反對打人、廢除肉刑的空氣逐漸高漲。我們連里,連長不打人了,我除了自己不打人外,對那些愛打人的干部進行了許多說服工作,同時團結了連上的積極分子,首先把工作做好,自覺地遵守紀律,這樣也給那些愛打人的干部,減少了打人的借口。最根本的,是古田會議決議提高了全連官兵的覺悟程度。這樣,在兩個月后,就完全消滅了打人現(xiàn)象,這在當時是很突出的。
從此,官兵關系更加融洽,逃亡現(xiàn)象隨之減少,在完成戰(zhàn)斗、擴軍、籌款、做群眾工作等任務中,成績都較顯著,常受上級表揚。這樣,就用事實證明了,不打人能管好部隊,不打人更能做好工作。
(原載《星火燎原》上冊,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