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6年的冬天,我扛著幾十斤重的行李,從家中徒步50公里趕往成都火車站,奔赴我的下一個人生目的地:軍營。更準確地說,是西藏軍區(qū)某邊防團。
火車慢速前行,車窗外的景色漸漸變得陌生。幾十個小時后,拉薩站到了。一下火車,一股冰冷的空氣迎面襲來,穿著部隊配發(fā)的大好幾個鞋碼的布鞋,我的腳凍得發(fā)麻。
走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的泥巴路,來到路盡頭的一個大院。整理完行李,我們吃上了進藏的第一頓飯。我記得非常清楚,是辣椒炒豬肉和蘿卜燉油渣。那時能吃上這樣的飯菜實屬不易,想必是對我們這群新兵的厚待。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匆匆登車趕往駐地。在老解放卡車的車廂里顛簸了四五天后,終于到了駐地軍營。下車一看,我們懷疑自己來錯了地方:山坡上森林郁郁蔥蔥,山谷間清泉流水潺潺,和我們想象中的西藏完全不同。
這就是察隅,一個完全不像西藏的地方。后來我才知道,察隅被稱作“西藏小江南”,我的軍旅生活就從這里開始。

我的第二故鄉(xiāng)
察隅在哪里?在西藏自治區(qū)東南端,在祖國與緬甸、印度交界的密林深壑中。因為位置偏僻,交通不便,信息閉塞,那個年代,當?shù)匕傩盏娜兆舆^得苦巴巴。
這里綿延著數(shù)百公里的邊境線,我們邊防官兵與當?shù)厝罕娨黄穑餐刈o著神圣國土,親如一家。藏族老阿媽阿姆常會來我們的軍營,我特別喜歡她遞過來的熱騰騰的酥油茶。聽戰(zhàn)友們說,前年駐地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住在山下的阿姆一家被雪崩埋住,阿姆的丈夫和四個兒女全部遇難,只有阿姆當晚睡在親戚家免于遇難。后來,官兵找來木板制成棺木將阿姆離世的親人安葬,又幫阿姆搭建了房屋,全團官兵還湊錢給阿姆買了生活必需品。阿姆為了感謝官兵的恩情,時常到軍營里來走動,幫大家洗洗衣服做做飯,我們也會邊喝她打好的酥油茶,邊和她聊聊天。她把我們當親人,我們也管她叫“阿媽”。

后來,我把阿姆的故事講給旺堆聽。旺堆是一名孤兒,父母病故,兩個哥哥自小相繼夭折。我看著旺堆獨自過著凄苦無依的生活,著實扎心,一有時間就給他講解書本上的知識,給他講山外的世界。旺堆成了我在察隅第二個最親的人,這小子也沒讓我失望,后來考上了大學,畢業(yè)后又回到察隅當了一名警察。
察隅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那里有我的戰(zhàn)友和親人。
沒被遺忘的察隅溝
1978年12月18日,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改革開放的浪潮開始激蕩全國,連如此偏僻的察隅溝都迎來了春風。這里使用了千年的物物交換方式漸漸消失,商店和紙幣開始出現(xiàn)。我記得很清楚,1979年2月18日,單位配發(fā)了建連以來的第一臺黑白電視機。那時,這絕對算得上是個“高大上”的稀罕物件,電視機一裝好,全連近百人每晚都擠在一起盯著那個小小的黑白屏幕。
1979年盛夏的一個午后,我們在地里收土豆,廣播里突然傳來一個動聽的聲音,是鄧麗君!整個土豆田里頓時一片沸騰,很快大家又陶醉在歌聲里,幾乎忘了收土豆的任務。鄧麗君之前已經紅遍大江南北,但她的歌聲晚了三五年才傳進察隅溝。

隨著川藏公路的不斷修建,內地的很多新鮮玩意兒也涌進了察隅溝。最受歡迎的還是報紙書籍和收音機。關于報紙,那時連隊還鬧出一個笑話。有個新兵拉肚子,情急之下把報紙當了手紙用,后來被發(fā)現(xiàn),不僅寫了檢討,還被罰抄了5遍報紙上的文章。那個年代,一張報紙可以看上百十來回,等到收存的時候,已經基本沒了“紙樣”。
這里的時代節(jié)奏一直慢了幾拍。但這一次,改革的春風沒有遺忘這座雪域高原的邊城。
那個叫頓珠的信使
1979年12月,我如愿轉為志愿兵,月底被安排到竹瓦根鎮(zhèn)日東村附近的駐地擔負為期半年的駐防任務。那里距縣城不足百里,一年中卻有8個月因大雪封山。不過,日東村村民很少因交通中斷而出現(xiàn)缺糧少藥的情況,因為有我們這群駐防官兵和他們共渡難關,盡己所能幫他們排憂解難。
年關將近,我把所有對父母的思念都寫進信封,讓頓珠幫我?guī)У娇h城寄出去。頓珠和他的父親是那個年代“快遞員”。頓珠是哨所駐地的村民,他的父親以前是騾馬隊的,因為一次事故離世,只給頓珠留下兩匹馬。頓珠牽著馬走上了父親的路,成了村里物品流通的小商販。同時,他也是哨所的信使,每次上山都會給戰(zhàn)士們帶來遠方親友的問候。

入冬以來,山上連降大雪,下山的路被大雪掩埋。按照以往上、下山需要的時間計算,頓珠應該趕回來了,可他的身影遲遲未出現(xiàn)。村長見天氣惡劣,料到情況不妙,村民和官兵們決定冒著大雪沿著下山的路尋找。最終,我們在一個野豬洞里,發(fā)現(xiàn)頓珠斜靠在石頭上,已經沒了呼吸。他身旁有一堆未點燃的干柴,上面扔著一盒濕透了的火柴。他的懷里,緊緊抱著那個破舊的郵包,里面裝著的信件中,有我的家信。
回到哨所,處理完頓珠的后事,我才找時間讀完了那封家信。信里說父親病重,要我盡可能回家看看。得到連隊的允許,我匆匆忙忙準備下山。臨走時,村長請來兩名騾馬隊的前輩帶我下山,當晚我們就住在那個野豬洞里。這是我最后一次離頓珠那么近。
今日察隅
2000年清明節(jié)那天,我去給阿姆和頓珠掃墓,也是向他們道個別,年底我就要轉業(yè)回故鄉(xiāng)了。他們沒來得及過上好日子,阿姆生前沒見過轎車,更不知道手機是什么。而頓珠,如果當時他有一輛摩托車,也許就不會離世。
臨走時,旺堆給我送來酥油和青稞面。他說:“爸爸!你喜歡喝酥油茶,回去喝完了打電話給我,我再給你寄……”盡管平時已經聽慣了他叫我“爸爸”,可此刻這一聲“爸爸”,還是融化了我的心。旺堆是個好孩子,一直在很努力地學習、工作、生活,但與其說是我?guī)椭怂?,不如說是他趕上了一個好時代。
離開察隅的15年里,我無數(shù)次想沿著318國道回察隅看看,都因為工作未能成行,只能在和旺堆視頻聊天時多了解一些。2015年,察隅英雄坡紀念園建成開園,將散葬多地的447名革命烈士集中安葬。我受邀參加開園儀式,終于有機會重回察隅。
部隊原本安排我從重慶飛到昌都,我因為懷念川藏線沿途的風景,申請自駕車前往。兒子帶著我開了3天的車,沿著川藏線一路前行,眼前盡是平坦寬闊的柏油路,和當年進藏時坑坑洼洼的泥巴路相比,真是天壤之別。
進入察隅縣地界,一切變得熟悉起來。山的樣子沒變,河流的樣子沒變,旺堆的踏實誠懇也沒變。但是,一切又不一樣了,縣城的沿山路已經成了一條綠色景觀路,村莊也變得“年輕”亮麗,我記憶里的那個察隅已經找不到了。
開園儀式結束后,我去看望阿姆和頓珠。從縣城到日東哨所修通了一條公路,騾馬隊在寬寬的馬路和郵車的轟鳴聲中銷聲匿跡。哨所搭起了大棚溫室,官兵吃上了新鮮蔬菜,上級配發(fā)的汽油發(fā)電機和小型水能發(fā)電機能保證全天候供電。官兵還幫日東村修建了日東魚水小學,支援村民日常用電。

在阿姆和頓珠的墓前,我和他們聊了很多,零零碎碎,有當年的回憶,也有今天的好光景。我想,他們在天之靈也會為我們高興吧。
又過了1年多,我聽旺堆說,曾經大多深藏在山溝河谷中的察隅96個行政村已經全部通了公路。察隅,再也不是舊文人筆下那個貧困落后的“瘴癘之地”了。
青山巍巍,綠水滔滔。當春風吹進這座雪域邊城,察隅,離成為真正的西藏“江南”,定會不遠了。